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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九


  她把头巾从嘴唇上拉下来,拖着长腔说:“哼,这好办!世界上的好人多着哪……”然后,沉默了片刻,又继续说:“我和我男人还没来得及好好尝尝新婚生活的滋味儿。刚一起过了一个月,他就被征去服役啦。没有男人也可以马马虎虎过下去。现在就更容易啦,年轻的哥萨克都接二连三地回村子来啦,不然可就难啦。秃顶的家伙!你瞧,就这么回事儿,当兵的人呀!我的命就这么好。”

  葛利高里默不作声。他根本就不应该用那种轻浮的腔调开始这次谈话、他对此已经深为惋惜。

  喂得膘肥体壮的大公牛依然那么有节奏地、慢腾腾地往前走着。有一头牛的右角什么时候折断过,又生出来的新角斜着向下弯到额头上去。葛利高里用胳膊肘子撑着身子,半闭上眼睛,躺在车上。开始回忆他在童年,以及后来,在他已经是成年人的时候,干活儿用的那些牛,这些牛的毛色、身架和脾气都各不相同,甚至每头牛的角都有自己特别的样于、从前,麦列霍夫家也养过这样一头受过伤的、角歪到一旁去的公牛。这头公牛凶狠。狡猾,总是翻着布满血丝的白眼珠斜着看人,每当有人从后面朝它走过来时,它就要踢人;在农忙季节,夜里放它去吃草时,它总想乘机往家里跑,或者——更坏——藏到树林子里去,或者跑到远处的荒沟里去。葛利高里时常要骑着马,整天地在草原上奔跑寻找它,等到已经认为不会找到了,——却又突然就在山沟深处,在难以通过的稠密的荆棘丛里,或者是在一棵枝叶繁茂的老野苹果树的阴凉里找到了它。这头独角魔王还很会脱掉笼头,夜里用角顶开牲四院子的门环,跑出去,袱过顿河,跑到草原上去游荡。这头牛曾给葛利高里带来不少的麻烦和苦恼…….“这头断了犄角的牛怎样,老实吗?”葛利高里问。

  “很老实。怎么样!”

  “没啥,随便问问。”

  “如果再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了,‘没啥’——倒是句好话,”赶车的小娘子冷笑着说。

  葛利高里又沉默不语了。回忆往事,想想和平的生活。工作,以及一切与战争无关的事情,都使他很高兴,因为这场拖了七年之久的战争使他厌恶到极点,只要一想到战争,一想到任何与服役打仗有关的零星琐事,他就感到钻心的恶心和一股无名的怒火。

  他再也不要打仗啦。打够啦。他现在要回家去,终于可以干庄稼活儿,跟孩子们和阿克西妮亚一起儿过几天太平日于啦。还是在前线打仗的时候,他就打定了主意,要把阿克西妮亚接到家里来,叫她来照料他的孩子,永远留在他的身边、这也不能再那么不明不白地拖下去啦,解决得越快越好。

  葛利高里很有滋味地幻想着,回家以后,脱下军大衣和皮靴,穿上肥大的布靴子,照哥萨克的习惯,把裤腿几套进白毛线袜筒里,把家织的粗呢棉袄披在暖和的上衣上,到田地里去手扶着犁柄,踏着湿润的犁沟,跟在犁后头走,使劲吸着翻耕起来的泥士潮润的、淡淡的气味,吸着犁烨切断的草茎的苦味,该有多美啊。在异国他乡,就是泥土和青草的气味也都不一样。在波兰、乌克兰和克里米亚,他曾多次把灰色的苦艾梗子放在手巴掌上揉碎,一闻,就不禁伤心地想:“不,不是家乡的味道,这是异乡的……”

  可是赶车的娘儿们很无聊。她想说说话儿。她也不赶牛了,坐得舒服一些,手里玩弄着鞭子的皮梢,偷偷地端洋起葛利高里,把他那聚精会神的眼神和半睁半闭的眼睛打量了半天。“虽说有了白头发,可是他并不太老。八成儿是个脾气古怪的人。”她心里想。“而且总是眯缝着眼睛,他为什么要眯缝眼睛呢?你看他,累得那个样子,简直像拉着千斤重的车似的……他的相貌还可以。只是白头发多了一点儿,你看,连胡子也几乎全都白啦。不过模样倒还漂亮。他总在想什么呢?起初他似乎还想逢场作戏,可是后来又不吭声啦,只问了一句什么有关牛的话。他是没有话可说了吧?也许胆怯了吧?不像。他的眼神很坚定。不,他是个很漂亮的哥萨克,只是有点儿怪脾气。好吧,那你就闭着嘴吧,罗锅儿鬼!你以为我就那么需要你呀,去你的吧!我也不张嘴!到看到你老婆还早哪。好吧。你愿意闭嘴就叫你闭个够吧!”

  她把脊背靠在车厢边上,小声地唱起歌来。

  葛利高里抬起头来,看了看太阳,无还早得很。愁眉苦脸地守在道旁的去年的蓟草的影子才有半步那么长;看来,至多也不过是下午两点钟。

  草原像着了魔似的,一片死寂。太阳并不暖和。微风无声地吹动着晒红了的野草。四周连一声鸟儿叫、一声金花鼠的鸣声也听不到。冰冷、苍白的晴空中也没有老鹰在盘旋飞翔。只有一次,一片灰色的影子掠过大道,葛利高里还没来得及抬起头来,已经听见巨大翅膀的沉重煽动声:一只翅膀腋部在阳光中闪闪发光的灰色大雁飞了过去.落在远处的一座古垒边那里的一片太阳照不着的洼地与暗紫色的远景融合成一色。从前,草原上,只有在深秋的时候,葛利高里才会看到这种使人伤感的。深幽的寂静,他仿佛觉得听见被风卷起的风滚草沙沙地从衰草上滚过,在遥远的前方,横过草原。

  道路好像是没有尽头的。它婉蜒曲折,时而下到深谷去,时而又爬上高岗。极目远望——四周围依然是那么一片沉默的大草原。

  葛利高里在欣赏着沟坡上的一丛鞑靼树。械树的被初霜染过的叶子闪耀着烟灰色的光泽,很像是在叶子上撒了一层正在熄灭的火堆的炭灰。

  “怎么称呼你呀,大叔?”赶车的娘儿们轻轻地用鞭杆触着葛利高里的肩膀,问道。

  他哆嗦了一下,转过脸来朝着她。她却往一边看着。

  “我叫葛利高里,你叫什么呀?”

  “我叫‘无名氏’。”

  “你还是闭上嘴吧,‘无名氏’。”

  “我闭嘴都闭烦啦!闭了大半天,闹得嘴都干啦。你为啥这么不高兴呀,葛利沙大叔!”

  “我有什么可高兴的呀?”

  “回家去,就应该高兴嘛、”

  “像我这样的年纪,高兴的时候已经过去啦。‘”

  “瞧你,倒装起老头子来啦。你怎么年轻轻的,头发就白啦?”

  “你什么都要问问……显然是因为日子过得太好,所以头都白啦。”

  “你结婚了吗,葛利沙大叔?”

  “结婚啦。你呀,‘无名氏’,也要赶快再嫁才好。”

  “为什么——要赶快呢?”

  “因为你太贪玩啦……”

  “这难道不好吗?”

  “有时候不好。我认识一个这样放荡的娘儿们,也是寡妇,她只顾放荡啦,可是后来她的鼻于就塌啦……”

  “哎哟,主啊,太可怕啦!”她玩笑地惊叫一声,立刻又一本正经地补充说:“我们寡妇的事儿就是这样;你要怕狼,那就别到树林于里去。”

  葛利高里瞥了她一眼。她咬着细白的牙齿,无声地笑了。往上翘着的上嘴唇哆嗦着,眼睛在低垂的睫毛下顽皮地闪烁着。葛利高里不由自主地笑了笑,把一只手放在她的热乎乎的滚圆的膝盖上。

  “无名氏‘,你真是个命苦的女人!”他惋惜地说。“你才活了二十岁,可是生活却已经把你折磨成这样子啦……”

  突然她脸上喜悦的神色烟消云散。她严厉地推开他的手,皱起眉头,气得满脸通红,连鼻梁上浅浅的雀斑都看不出来了。

  “等你回到家里,去怜惜你的老婆吧,没有你,可怜我的人已经够多啦!”

  “你别生气嘛,你听我说!”

  “好啦,见你的鬼去吧!”

  “我是可怜你,才这样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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