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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〇


  “你带上你的可怜见他妈的鬼去吧……”她像男人一样熟练习惯地骂道,变得暗淡的眼睛眨了一下。

  葛利高里扬起眉毛,不知所措地嘟嚏说:“你骂得太狠啦,没有说的!看你这个放荡劲儿。”

  “那你呢?穿着长满虱子的军大衣的圣人,是的,就是这样的玩意儿!我看透你们这些家伙啦!嫁人吧,这个那个啦,你变成这么规矩的人已经很久了吗?”

  “不,没有多久,”葛利高里笑嘻嘻地说。

  “那你于吗要跟我谈这些清规戒律呀?这种事儿自有我婆婆来管。”

  “好啦,够啦,你生什么气呀,胡涂娘儿们?我不过是随口这么说说罢啦,”葛利高里用妥协的口气说。“你瞧,我们只顾说话,牛都离开正路啦。”

  葛利高里在车上躺躺舒服,疾眼瞥了这位快乐的寡妇一下,只见她的眼睛里泪水盈眶。“这真是莫名其妙!这些娘儿们总是这样……”他感到某种内疚和惋惜之情,想道。

  他就仰面躺在车上,用军大衣襟蒙上脸,很快睡着了,直到天快黑了才醒过来。天上闪烁着苍白的、暮色苍茫中的星星。一股令人感到新鲜、喜悦的于草气味。

  “该喂喂牛啦,”她说。

  “好吧,在这儿停下吧。”

  葛利高里亲自卸下牛来,从背包里掏出一个肉罐头和面包,折了一堆干艾蒿抱过来,在离车不远的地方燃起火堆。

  “好啦,‘无名氏’,请坐下吃晚饭吧,别生气啦。”

  她坐到火边来,一声不响地从口袋里抖出来一块面包和一块由于日子太久长了毛的腌猪油。吃饭的时候,他们说的话很少,而且很和气。后来她躺到车上,葛利高里为了不让火堆熄灭,往火里扔了几块于牛粪,像行军的时候一样,就在火旁躺下。他枕着背包,躺了半天,望着星光灿烂的夜空,胡乱地想着孩子和阿克西妮亚,后来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但是被女人温柔的声音惊醒了:“喂,老总,你睡了吗?睡着没有呢?”

  葛利高里抬起头,只见他的同伴正用胳膊撑着身子,从车上探下头来。她的脸被逐渐熄灭的火堆摇晃的红光一照,显得那么鲜艳。清秀,牙齿和头巾的绣花白边闪着耀眼的白光。她又笑了,就像他们之间并没有发生过什么口角似的,她抖动着眉毛说:“我怕你在那儿冻坏了。土地上很凉啊。如果冷得厉害——就到我这儿来吧。我有一件非常非常暖和的大皮袄!你来不来呀?”

  葛利高里想了想,叹了口气回答说:“谢谢啦,姑奶奶,我不想去。如果是在两年前……别担心,在火旁边大概不会冻坏的。”

  她也叹了口气说:“好吧,随你的便吧,”然后用皮袄盖上了脑袋。

  过了一会儿,葛利高里站了起来,把自己的东西收拾了一下。他决定步行回家,要在天亮以前赶到鞑靼村。他,作为一个复员回来的指挥员——白天众目睽睽,坐着牛车回来,简直是不可想像的。这么回家会引起多少嘲笑和议论……

  他把赶车的娘儿们唤醒:“我要步行走啦。你一个人在草原上不害怕吗?”

  “不怕,我又不是胆小鬼,而且这儿离村子很近。怎么,你受不了啦?”

  “你猜对啦。好,再见,‘无名氏’,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请原谅!”

  葛利高里走上大路,支起了军大衣领于。初冬的小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又刮起了北风,吸着冷冽的寒气,葛利高里闻到了熟悉的、沁人心肺的初雪的气味。

  傍晚,科舍沃伊从维申斯克回来了,杜妮亚什卡从窗户里看到他来到大门口,急忙把头巾被到肩上,跑到院子里。

  “葛利沙今天早晨回来啦,”她站在板门日,担心、期待地望着丈夫说。

  “祝你快乐,”米什卡矜持地略带着玩笑日吻地回答说。

  他紧闭着嘴唇,走进厨房、颧骨下面的小瘤子直颤动。波柳什卡坐在葛利高里的膝盖上,姑姑给她换上了干净衣服,打扮得漂漂亮亮。葛利高里把孩子轻轻地放在地。上,走上去迎接妹夫,他含笑把黝黑的大手伸给科舍沃伊。他本想拥抱米哈伊尔,但是一看米哈伊尔那没有笑容的眼睛里的冷漠和敌视的神情就变了主意。

  ‘叩阿,你好啊,米沙!”

  “你好。”

  “咱们有多么久没有见面啦!好像有一百年啦。”

  “是啊,好久啦……祝你平安到达、”

  “谢谢。咱们成了亲戚啦,啊?”

  “真是,天意如此……你的脸上怎么有血啊?”

  “没什么石U脸划破的,太性急啦。”

  他们在桌边坐下,默然相视无语,彼此都感到很尴尬、疏远。他们需要进行一次重要的谈话,但是现在是不可能的。米哈伊尔很沉得住气,他安然地谈起家常,谈起村子里发生的一些变化。

  葛利高里凝视着窗外那披上了一层浅蓝色初雪的土地,凝视着光秃秃的苹果树枝。他没有料到跟米哈伊尔的会面会是这样……

  米哈伊尔不久就出去了。他在门廊里仔细地在磨石上磨好刀,对杜妮亚什卡说:“我想找个人来宰只羊。应该好好款待款待这个家的主人哪。快去弄些烧酒来、你等等,这样吧,到普罗霍尔家去,叫他想办法,一定要搞到烧酒。干这种事他比你高明得多。叫他来吃晚饭。”

  杜妮亚什卡高兴得满面红光,含情脉脉、感激地看了丈夫一眼……“也许,一切都会平安无事地过去……唉,不再去打仗啦,现在还有什么使他们非势不两立不可的呢?主啊,叫他们变聪明点吧!”她满怀希望地想着,朝普罗霍尔家走去。

  没过半个钟头,普罗霍尔就气喘吁吁地跑来了。

  “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我的亲爱的人呀!……真没料到,真没想到还能见到你呀!……”他要哭出来似地尖声喊着,在门限上绊了一下,差点儿没把像水桶似的大酒罐摔碎。

  拥抱葛利高里的时候,他真哭起来,用拳头擦了擦眼睛,捋了捋眼泪打湿的胡子。葛利高里的嗓子眼里也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颤抖,但是他控制住自己,深受感动,粗鲁地在忠实的传令兵背上拍了一下子,前言不接后语地嘟略说:“好啊,咱们又见面啦……好,看到你真高兴,普罗霍尔,太高兴啦!怎么,老头子,流眼泪哪?在家里住的变得这么脆弱啦?没有劲儿啦?你的胳膊怎么样啊?你老婆没有把你的那只胳膊也打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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