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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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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攻城的战斗从黎明开始。两翼配备了骑兵和骑兵预备队的步兵部队,他们应该在黎明从树林子里发起进攻。但是出现了混乱现象:两个步兵团没有能按时投人战斗;第二—一步兵团奉命调到左翼去;在向左翼运动的时候,被误认为敌军,自己的炮兵连向它开起炮来;这种荒唐的行径和毁灭性的混乱,严重破坏了战斗计划,断送了这次攻城战役,其结局如果不是进攻者全军覆没,也必然以失败告终。在步兵还在重新部署和不知道是按谁的命令连夜开进沼泽地去的炮兵忙着抢救陷进污泥中的车马和大炮的时候,第十一师开始进攻了。在这样的森林和沼泽地带不可能在广阔的战线上向敌人同时发动进攻,有些地段,我们的骑兵连只能分排冲锋。第十二团的第四连和第五连被留作预备队,其余的连队都已经投人进攻的浪潮,过了一刻钟,留下的人就听到了隆隆的炮声和震天的杀声:“呜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咱们的军队前进啦!”

  “进攻啦!”

  “机关枪响得真密。”

  “大概是在扫射咱们的人哩……”

  “没有声音啦,怎么回事?”

  “就是说攻下来啦。”

  “咱们马上也要去喝点汤啦,”哥萨克们断断续续地交谈着。

  两个连隐蔽在森林空地里。粗大的松树妨碍视线。一个步兵连几乎是跑着,从他们旁边开过去。英俊的司务长停了下来,让过最后的队伍,嘶哑地喊道:“不要弄乱队列!”

  步兵连在脚步声、军用水壶的叮当声中,消逝在赤杨树丛那面去了。

  从很远的地方,从树木丛生的陡坡后面,又传出一阵逐渐逝去的、已经减弱的雷鸣般的喊声:“啦啦啦——呜啦啦啦!……啊啊啊!”这喊杀声突然一下子像被切断似地沉寂了。一片令人心焦的寂静。

  “瞧,现在才真正攻到地方啦!”

  “大概正在你砍我杀……进行肉搏战!”

  大家都紧张地倾听起来,但是那里却是一片死寂。右翼的奥地利炮兵正在消灭进攻的部队,传来连续不断的机关枪扫射声。

  麦列霍夫·葛利高里看了看自己这一排人,哥萨克们都紧张得要命,马也急躁不安,像被马蝇叮咬了似的。“锅圈儿”把帽子挂在鞍头,在擦着汗漉漉的灰秃脑袋瓜儿,米什卡·科舍沃伊站在葛利高里旁边,拼命地吸着叶子烟。周围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清晰,那么真实,——通宵不眠的人,常会有这种幻觉。

  这两个连作为预备队在这里呆了三个钟头。枪声渐渐稀疏下来,过了一会儿又响起来,响声更急。一架不知是哪方的飞机在他们的头顶上轧轧响着绕了几个圈子。它在高空中盘旋了几圈儿,越飞越高,然后向东飞去;飞机下面的蓝天上升起了一团团榴霰弹爆炸的乳白色烟雾:高射炮正在射击这架飞机。

  快到正午了,预备队才投人战斗。人们已经把所有的烟草都抽光了,传命兵——一个膘骑兵——跑来的时候,大家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四连连长立刻把队伍带到林中小道上,向旁边的什么地方走去(葛利高里觉得他们是在往回走)。在小树林子里走了有二十分钟,队形也乱了。战场的声音离他们越来越近;从他们背后不远的地方,炮兵连正在频繁地射击;炮弹嗖嗖地响着,从他们头顶上飞过去。在树林子里走乱了的队伍乱七八糟地冲到了空旷的田野里。在离他们半俄里的树林边,匈牙利骠骑兵正在砍杀俄军炮队的炮手。

  “全连,排好!”

  还没有来得及把队形展开,就听见:“连队,拔出马刀,冲锋!”

  一片蓝色的刀光。连队加快速度,变成了飞跑。

  有六个匈牙利骠骑兵正围在尽头上的一辆炮车旁边忙活。一个在拉那几匹执拗的马的笼头,第二个在用重剑拍它们,其余的几个下了马的源骑兵扳着车轮辐条,帮着往前推,企图把大炮拖走。旁边有个军官,骑在一匹咖啡色的、短尾巴骡马上,威风、矫健,他在发号施令。匈牙利人一看见哥萨克,撇下大炮,上马逃命。

  “追啊,追啊,追啊!”葛利高里心里数着马的奔跑步数。一只脚突然脱离了马镫,他觉得自己骑在鞍子上很不牢靠,就慌忙去寻找马镫;他弯下身去,抓住马镫,把脚尖伸进去,抬眼一看:一辆六匹马拉的炮车,最前面的一匹马上——骑手已经被砍死,他的手抱住马脖子,衬衣上洒满了血和脑浆。葛利高里的马踏在一个炮手的尸体上,蹄下发出嚓嚓的响声。在一个翻倒了的炮弹箱旁边还有两具尸体,第三个死尸仰面朝天躺在炮架上。西兰季耶夫跑到葛利高里前面去了。骑在短尾巴骡马上的匈牙利军官,几乎是枪口顶着他开了一枪。西兰季耶夫在鞍于上一跃,像是双手拥抱蓝天,摔下马去……葛利高里勒了一下马镫,想从军官的左边追过去,这样砍起来顺手:军官发觉了他的迂回动作,顺手开了一枪。他朝葛里高里打完了一梭子子弹,便拔出重剑来。看来他是个很高明的击剑家,从容不迫地挡开了三次致命的劈杀。葛利高里歪着嘴,进行第四次劈刺。他站在马镫上(他们的马几乎是并排跑着,所以葛利高里看见了匈牙利人的灰白的、刮得光光的、绷紧的右颊,还看见了他制服领子上的号码领章);他虚晃一刀,骗开匈牙利人的注意,突然改变了劈刺的方向,用刀尖猛然一刺,第二下砍到了脖子上。匈牙利人握剑的手垂了下去,松掉缰绳,挺了一下身子,胸部向前一弯,好像被咬了一口似的,趴到鞍头上。葛利高里感到非常轻松,又照着他的脑袋砍去。他看到,马刀深深地砍进耳朵上边的头骨里去,一直砍到刀上血槽的地方。

  葛利高里的脑袋上遭到猛烈的一击,使他昏厥过去。他觉得嘴里有一股热辣辣的血的咸味,知道自己要倒下去了,——收割完的麦茬旋转着,迅速地从旁边的什么地方向他扑来。

  摔到地上时的沉重撞击,使他暂时恢复了知觉。他睁开眼睛,脸上的血流进了眼睛。耳边响着马蹄声和马的吃力的呼吸声:“呼,呼,呼!”葛利高里最后一次睁开眼睛,看到了鼓胀的、粉红色的马鼻孔和不知道什么人踏在马镫上的靴子。“完啦,”——一阵轻松的念头像条小蛇似地爬过脑海。一片喧声和黑洞洞的空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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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八月初旬,叶市盖尼·利斯特尼茨基中尉决定请求从禁卫军阿塔曼斯基因调到一个哥萨克战斗部队的团里去。他打了报告,过了三个星期,他就奔走到了派往现役军团去的任命书。他办好有关手续之后,在离开彼得格勒以前写了一封短信,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父亲:

  爸爸,我已经要求把我由阿塔曼斯基因调到战斗部队去。今天我收到了任命书,即将奔赴前线,听侯第二军团长调遣。我的决心大概会使您吃惊,请容我解释:我不得不在其中周旋的环境使我非常苦恼。阅兵呀,迎宾呀,守卫呀,——宫廷这套把戏使我腻透了。这一切使我厌恶得简直要呕吐,我渴望有声有色的事业,而且……如果您愿意的话,我渴望建立功勋,这应当认为,这是我的光荣的利斯特尼茨基家族的血统开始表现出来,这个家族从卫国战争开始,就不断给俄罗斯军队的桂冠增加新的荣誉。我即将到前方去。请求您的祝福。上星期,陛下出巡大本营前,我有幸一睹圣颜。我对圣上十分爱戴。我在宫内守卫。圣上微露笑容,借同罗坚科从我面前走过,眼睛对着我,用英语说:“看,这是我的光荣的禁卫军。在适当的时候,我要打出这张王牌,来战胜威廉。”我爱戴圣上,简直像个女学生似的在爱他。虽然我已经二十八岁了,但是我很坦白地向您承认这一点,而且丝毫也不感到害臊。宫廷里面那些像蜘蛛网似的玷污圣誉的流言蜚语使我非常不安。我不相信,也不能相信。几天前,我几乎要把格罗莫夫大尉打死,因为他胆敢当着我的面,大不敬地说皇后陛下的坏话。这太可恶啦!我对他说,只有在血管里流着农奴血液的人,才会下贱到听信这些肮脏的谚语。当时还有几个军官在场。我怒不可遏,拔出手枪,想一枪打死这个无耻的家伙。但是同事们夺下了我的枪。我在这个污浊的环境里,日益痛苦难忍。禁卫军的团队里——特别是在军官中——没有那种纯真的爱国热情,说来可怕——一甚至根本不爱皇朝。这不像些贵族,简直是一伙败类。这实际上说明我脱离团队的原因。我不能和那些我不尊敬的人相处。好,大概就这些啦。有些地万写得很乱,请原谅,因为是匆忙中写的,我要去捆箱子,去见卫戍司令官祝您健康,爸爸一我将从军中给您写封更详尽的信。

  您的叶甫盖尼

  去华沙的列车晚上八点钟开。利斯特尼茨基坐马车来到火车站。身后,彼得格勒闪烁着一片蓝灰色的火光。车站上拥挤喧哗大部分是军人。一个搬运工把利斯特尼茨基的箱子放好,得到赏钱,并祝他一路平安。利斯特尼茨基解下武装带,脱掉军大衣,松开皮带,在铺位上铺了一条高加索花绸被子、铺位下面,靠窗的小桌子上放了许多家常食品,一个出家人脸相的、瘦削的神甫正在大吃大嚼。他一面从乱蓬蓬的胡子上往下拂着面包屑,一面招呼坐在他对面的穿学生制服、面色黝黑、身体瘦弱的女孩于说:

  “您尝尝。啊!”

  “谢谢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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