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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看来,俘虏明白了谈话的内容,勉强、可怜地苦笑起来;他竭力抑制着自己,忙乱地翻腾着衣袋,把揉碎的、泛潮的巧克力糖塞给哥萨克。

  “我是罗西人……是罗西人……不是奥地利人!”他滑稽地做着手势,含糊不清地说着,还在把揉碎的、香喷喷的巧克力糖塞给哥萨克们。

  “还有什么武器没有?”下土问他。“你别唠叨了,反正我们也听不懂。有手枪吗?啪啪响的玩意儿有吗?”(下士做了个扳枪机的手势。)

  俘虏拼命地摇起脑袋。

  “不有!不有!”

  他很情愿地叫他们搜查自己,胖乎乎的脸颊直哆嗦从撕破了膝盖的马裤里流出血来,露出了粉红色身体上的一块探伤。他用手绢包扎着伤处,皱起眉头,嘴唇不断地吧嗒着,不停地说着……他的军帽丢在死马旁边,他请求准许他去拿毯子、军帽和笔记本;因为日记里面夹着他亲人的照片。下土竭力想要听懂他的话,但是怎么也不行,就失望地摆了摆手,说道:“押走吧!”

  “锅圈儿”从科舍沃伊手里牵过自己的马,骑上去,整理着步枪的皮带,用手一指,说道:“走吧,老总,你也算个他妈的战士!”

  他的笑脸鼓舞了俘虏,他也笑了起来,和马并排走着,甚至还亲呢地用手巴掌拍了拍“锅圈儿”的干硬靴筒。“锅圈儿”严厉地推开他的手,勒紧了马缰绳,让他走到前面去。

  “走,妈的!你还要开开玩笑!”

  俘虏负疚地急忙向前走去,已经老老实实走起来,不时地回头看看留在原地的哥萨克,那淡白的卷发调皮地在脑袋顶上竖着。留在葛利高里记忆的正是这个样子——披着膘骑兵绣花军服,灰白的卷发直立着,迈着坚定、好看的步子。

  “麦列霍夫,去把他的马鞍子卸下来,”下士命令说,惋惜地朝已经烧着手指头的烟头上啐了一口唾沫。

  葛利高里卸下了死马身上的鞍子,不知道为什么拣起了那顶落在不远地方的军帽。闻了闻帽里,一股廉价肥皂和汗臭的刺鼻气味。他右手提着马鞍子,左手小心地擎着骠骑兵的军帽。哥萨克们蹲在松树下,在鞍袋里乱翻着,观看着这种没有见过的马鞍子的式样。

  “他的烟丝很好,应该跟他要一点儿,再卷根烟抽抽,”西兰季耶夫惋惜地说。

  “是啊,对的总归是对的,烟丝是不错。”

  “好像很香甜,就像奶油顺着喉咙向下流似的……”下士一想起那美味,就叹了口气,咽了一口唾沫。

  过了几分钟,松树后面露出一个马脑袋。“锅圈儿”回来了。

  “怎么啦?……”下士大吃一惊,跳了起来。“你把他放走了?”

  “锅圈儿”摇晃着鞭子,骑马走过来,他下了马,舒展着肩膀,伸了个懒腰。

  “你把奥地利人弄到哪儿去啦?”下士走过去质问道。

  “你没完没了地问什么?”“锅圈儿”顶嘴说。“他逃跑……想要逃跑……”

  “你就把他放走了?”

  “我们走到树林里的小路上,他叫了一声……我就把他砍啦、”

  “你胡说!”葛利高里喊道。“你无缘无故地把他砍啦!”

  “你吵什么?干你什么事?”“锅圈儿”抬起头来,用冷冰冰的眼睛看着葛利高里。

  “你说什么?”葛利高里慢慢地站起来,手哆哆嗦嗦地在身上乱摸着。

  “不用你管的事,顶好别管!明白了吗,啊?别管闲事!”“锅圈儿”严厉地重复说。

  葛利高里抓住步枪皮带,迅速把枪端到肩上去。

  他的手指头在颤抖,怎么也摸不着枪机,脸气得变成了褐色,非常难看。

  “住——手!”下土向葛利高里跑去,威吓地喊道。

  下土及时地推了他一把,于弹打下了一些松针,拖着尖细的长声飞去。

  “这是怎么回事呀!”科舍沃伊惊叫道。

  西兰季耶夫张着嘴坐在那里,呆若木鸡。

  下士推着葛利高里的胸膛,把他的步枪夺下来,只有“锅圈儿”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他始终是那样站着肥一条腿叉开,左手叉着腰。

  “你再来一枪。”

  “我要杀死你……”葛利高里向他冲过去。

  “你们这是干什么?……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想要受审判,想要挨枪毙吗?放下抢!……”下士吼叫着,把葛利高里推开,然后张开两只胳膊,像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一样,站到他们中间。

  “你胡说些什么呀,你杀不了我!”“锅圈儿”抖动着那条叉开的腿,沉着地笑道。

  在回来的路上,在苍茫的暮色中,葛利高里头一个看见了林间小道上横着一具尸体。他策马跑到众人前面,勒住哼哧直喘的马,仔细看了看:被砍死的人躺在毛茸茸的青苔上,一只胳膊反扭着,远远地伸出去,脸侧着扎进青苔里去。手掌像一片秋天的黄叶,在青草中闪着黯淡的光泽。是一下很厉害的劈刺,大概是从背后砍的,把这个俘虏从肩膀到腰斜着砍成了两半。

  “他把这家伙宰啦……”下士在走过的时候,害怕地斜眼看着在死人歪扭的脑袋上扎煞着的乱蓬蓬的淡白卷发,闷声说道。

  哥萨克们默默地走到连队宿营的地方。暮色已深。微风从西方吹来卷层的黑云。从什么地方的沼泽地里吹来一阵阵淡淡的污泥和烂草的潮湿气味。鸟咕咕叫着。马具的叮当声。马刀偶尔撞碰马镫的响声和马蹄踏着地上的松针发出的沙沙声划破了睡梦般的寂静。林中小路的上空,松树枝于上的夕阳余晖渐渐黯淡下来。“锅圈儿”不住地在吸烟。忽明忽暗的火光照亮了他那紧紧夹着卷烟、长着鼓起的黑指甲的大粗指头。

  黑云在树林上空飘动,使大地无比忧郁的苍茫暮色更加幽暗脓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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