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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不要客气,像您这样的体格.应该多吃东西才是。”

  “多谢。”

  “喂,尝尝奶油点心吧,军官老爷,也许您愿意尝尝吧?”

  利斯特尼茨基从铺位上垂下头来。

  “您是对我说的吗?”

  “是呀,是呀。”神甫用两只忧郁的眼睛盯着他,雪白的长胡子下的嘴唇上露出一丝笑容。

  “多谢。我不想吃。”

  “不必这样。吃到嘴里去的东西绝无害处。您是到战斗部队里去吗?”

  “是的。”

  “上帝保佑您。”

  利斯特尼茨基睡意朦胧,觉得神甫浓重的声音仿佛是从远处传来的,而巨觉得,已经不是神甫在幽怨地低诉,而是格罗莫夫大尉在说话。

  “……我拉家带口,您知道,教区又很穷。现在我是去当随军神甫俄罗斯人民是不能没有信仰的您知道,信仰是一年一年地在加强。当然也有些人失去了信仰,但这都是些知识分于。农民对上帝都是坚信不移的一是的……就是这样……”那个低音叹了一口气,接着又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但是已经不能进人利斯特尼茨基的知觉了。

  利斯特尼茨基渐入梦乡。朦胧中最后感觉到的东西,是细板条钉的车厢顶的新刷的油漆气味和窗外的一声喊叫:

  “行李处接过去啦,与我没有关系!”

  “行李处接过什么去啦?”意识上滑过这样一个念头、思路不知不觉地断了。一连两夜没有睡觉,现在能痛痛快快地睡一下了,所以他很快就睡熟了,利斯特尼茨基醒来的时候,火车已经开出彼得格勒有四十俄里了。车轮子有节奏地响着,火车头拖着的车厢颠簸不止,隔壁的房间里有人在小声唱歌,顶灯投下歪斜的紫色阴影利斯特尼茨基要去的那个团,在最近的几次战斗中遭受了很大的损失,已经撤出战斗,正在匆忙补充马匹和人员。

  团部驻扎在一个叫别廖兹尼亚吉的大商业集镇上。利斯特尼茨基在一个无名的小车站下了火车。一座后方医院也在这里卸下火车。利斯特尼茨基向医生打听后方医院的去向,得知这个医院是从西南战线调到这一地区的,现在要沿着别廖兹尼亚吉——伊万诺夫卡——克雷绍温斯科耶一线向前移动。身材高大、紫色脸膛的医生非常不客气地批评了自己的顶头上司,大骂师部参谋人员,他的大胡子乱蓬蓬的,两只凶狠的眼睛在金边夹鼻眼镜里闪动,把自己的怨气全都向这个偶然相遇的人发泄出来。

  “您能把我带到别廖兹尼亚吉去吗?”利斯特尼茨基打断他的话问道。

  “中尉,请坐那辆双轮马车走吧,”医生答应了他的请求,亲呢地摸弄着中尉大衣上的扣子,寻求同情;他用沉着的低音大声说道:“您想想看,中尉,在装牲口的车厢里摇晃了二百俄里,为的是到这里闲逛,而我们调离的那个地区,血战已经进行了两天,伤兵很多,急需我们的救护。”医生幸灾乐祸地重复着“血战”这两个字,他大声喊叫,而且把“血”字说得格外重。

  “这种混乱状况是怎么造成的呢?”中尉出于礼貌,装作有兴趣似地问道。

  “怎么造成的?”医生讽刺地把夹鼻眼镜上方的眉毛一挑,大吼道:“毫无条理,胡来蛮于,瞎指挥,就是这些混蛋在那里把什么都弄得乱七八糟。没有办事能力,简直是没有健全的头脑。您记得韦列萨耶夫的《医生的日记》吗?就是这样,您哪!我们总是在加倍重犯过去的错误,是的您哪。”

  利斯特尼茨基行了一个举手礼,便向马车走去,怒气冲冲的医生对着他的后影哇啦哇啦叫道:“我们要输掉这场战争,中尉!被日本人打败啦,也没有变得聪明点儿。说什么我们可以投鞭断流月p简直是痴人说梦……”他顺道轨走去,痛心地摇着脑袋,迈过泛着彩虹般石油光亮的小水洼。

  当后方医院的人马到达别廖兹尼亚吉的时候,天色已晚。风吹拂着焦黄的、硬毛似的麦茬。黑云在西方的天边涌起。这片黑云顶上镶了一带紫色的霞光,再往下一点儿,这绮丽的色彩却正在消失,色调瞬息万变,在忧郁的天空涂上一抹轻柔如烟的、淡紫色的夕照余晖;这一片像河流解冻时雍塞的冰块垒起来的云堆从中间陷裂,云隙间透出一道橙黄色的落日霞光。红彤彤的光芒令人目眩,直泻大地,扇面似地迸散开,又折射回天空。云隙的下面,神奇地绣出一条美丽的,杂乱无章的色谱。

  道沟边,横着一匹被打死的枣红马。一条后腿刺眼地向上翘着,已经快磨坏的马掌闪着亮光。利斯特尼茨基在双轮马车上颠簸着,仔细地打量着这匹死马。同车上的战地护士朝鼓胀的马肚子上啐了一口,解析说:“麦子吃得太多啦……撑死啦,”他看了中尉一眼,又更正说;他还要再啐一口,但是出于礼貌上的考虑,又把唾沫咽了回去,用军便服袖子擦了擦嘴唇。“马死啦——用不着掩埋。……德国人……他们可跟咱们不同。”

  “你是怎么知道的?”利斯特尼茨基无缘无故地愤怒地问道,同时又无缘无故地对护士那冷漠的。带着自命不凡和鄙视一切的神情的脸感到非常的憎恶。这是一张阴郁而又无聊的脸,就像九月收割后残留着些庄稼茬的田野;跟那些由中尉接收来并从彼得格勒赶往前线去的成千成万农民出身的土兵的脸相毫无差别。这些人的脸都好像是失去了色泽,在他们灰色的、蓝色的、浅绿色的和其他颜色的眼睛里,凝结着一种麻木的神情,宛如多少年前铸的旧铜币。

  “战前我在德国住过三年,”护士不慌不忙地回答说。他的音调里也带着中尉在他的目光中所看到的那种自命不凡和鄙视一切的神情。

  “我在柯尼希斯贝格的卷烟厂里做过工,”护士用度缰绳打成的环结赶着那匹强壮的小马,忧郁地说道。

  “不要说啦!”利斯特尼茨基严厉地说,又扭过脸去看那匹死马的脑袋:一缕鬃毛垂在眼睛上,牙床露在外面,被风吹日晒,已经变成黑色了。

  那条向上翘着的腿,膝盖弯着,马蹄子被马掌钉钉裂了一点儿,蹄壳却依然闪着灰色的光泽,中尉从马腿上,从轮廓分明的趾关节上,断定这是一匹年轻的良种骏马。

  双轮车在坎坷不平的小路上颠簸着,继续赶路。西天边的暮色益深,风吹散了乌云。死马那条黑乎乎的挺立在一座没有顶的小教堂后面的腿,依稀可辨。利斯特尼茨基仍旧在看它,突然一圈圆圆的亮光照到马尸上,那条紧裹着枣红色毛皮的腿一时变得那么令人神往,宛如一根美丽的枯树枝。

  在别廖兹尼亚吉镇口,伤兵医院的人马遇上了几辆运伤兵的大车。

  一个脸刮得光光的、上了年纪的白俄罗斯人——第一辆大车的主人——走在马身旁,缰绳缠在手上。一个头上缠着绷带、没戴帽子的哥萨克,撑着胳膊肘躺在车上。他疲倦地闭着眼睛,嚼着面包,又把嚼烂的、黑色的湿面包吐出来。他的旁边平卧着一个步兵、他屁股上的裤子已经破得不像样子,上面的血渍已经于了,皱折起来。他头也不抬,在难听地谩骂。利斯特尼茨基吃惊地听着他那咒骂的声调;虔诚的教徒是用这种声调祈祷的。第二辆大车上躺了六个步兵,紧挤在一起。有一个眯缝着热情的、发炎的眼睛,在兴高采烈地讲着:

  “……听说他们的皇帝派来一名大使,提出要议和,主要的是.告诉我这话的人,是个老实人!我希望他不至于骗我。”

  “怕不见得吧,”另一个人摇着圆滚滚的、尽是疮疤的脑袋,怀疑地说道。

  “菲利普.还是看看再说吧,也许是真的来啦,”跟他们背靠背坐着的第三个人带着轻柔的伏尔加河流域的口音说道。

  第五辆大车坐的是戴着红箍制帽的哥萨克。有三个哥萨克舒服地坐在宽敞的车上,默默地看着利斯特尼茨基,在他们那风尘仆仆、表情严峻的脸上,完全没有在部队时对上司的那种敬重的神情。

  “好啊,乡亲们!”利斯特尼茨基向他们问候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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