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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回 杨雄大闹翠屏山 石秀火烧祝家庄


  古贤遗训太叮宁,气酒财花少去亲。
  李白沉江真鉴诫,绿珠累玉更分明。
  铜山蜀道人何在?争帝图王客已倾。
  寄语缙绅须颖悟,休贪四字日营营。

  却说众邻扭王公到蓟州府里首告。知府恰才升堂,一行人都跪下,老子告曰:“小人卖粥营生。今日起早,只顾走路,不看下面,一交绊番。只见两个死尸在地,一时失惊叫起,被众邻舍扭到台下。望青天明镜辩察。”

  知府随即取了供状,教里甲、仵作押王公一干人等,检验尸首。回报:“杀死僧人,系是报恩寺阇黎裴如海。傍边头陀,系是寺后胡道。二尸不挂一丝,留下凶刀一把,项上各有砍死刀痕。”

  知府教捉本寺首僧,问其缘故,俱各不知情由。当案孔目禀曰:“二尸赤体,必是和尚干不公不法之事。邻舍教召保听候。尸首令本寺备棺木盛殓。”

  立了文案,随即发落了。蓟州城里子弟都知此事,做成一词曰:

  叵耐秃囚无状,做事只恁狂荡。
  暗约娇娘要为夫妇永同鸳帐,怎奈贯恶满盈玷辱诸多和尚。
  遭勒杀死二命于里巷,今日赤条条甚么模样。
  立雪齐腰,投岩喂虎,全不想担头经上。
  目连救母生天,这贼秃为娘身丧。

  这件事满城里都讲动了,那妇人闻知大惊,只是暗地叫苦。杨雄在府里,闻知杀死和尚、头陀,猛然寻思:“此事定是石秀做出来。我前日一时间错怪他,且去寻他问个真寔。”

  走过州衙前来,遇见石秀,便曰:“兄弟不说谎,是我一时酒后失言,被那贱妇瞒过了。今来寻贤弟请罪。”

  石秀曰:“哥哥,我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如何肯做这等之事。怕哥哥日后中了奸计,因此将和尚、头陀衣裳都剥在此,与哥哥看。”

  杨雄见了,心头火起,便曰:“兄弟休怪!我今夜碎割这贱人,出这口气。”

  石秀笑曰:“你又不曾捉得他真奸,如何杀得他?哥哥,依我说,此间东门外二十里,有座翠屏山,好生僻静。哥哥到明日诈说:‘多时不曾烧香,我今和你同去。’把那妇人赚将出来,带迎儿同到山上。小弟先在那里等候,把这是非都对得明白。那时随哥哥发落。”

  杨雄曰:“明日准定和那贱人同来。你休要误了。”

  石秀曰:“小弟不来时,此言俱是虚话了。”

  杨雄至晚回家,都不说话。次日清晨,起来对潘氏曰:“我向日许下东门外岳庙烧香愿,昨日梦见神人说,我旧愿未还。今日和你同云拜还。”

  潘氏曰:“你便自去。”

  杨雄曰:“旧愿是说亲许下的,必须和你同去。”

  潘氏曰:“既是如此,即便同行。”

  打扮得齐齐整整,上了轿子,迎儿跟着,出得东门来。杨雄暗嘱轿夫曰:“与我抬上翠屏山去,我自多还你轿钱。”

  来到翠屏山,都是人家的乱坟,并无庵舍。当下杨雄把潘氏抬到半山,教轿夫放下。妇人出轿来问曰:“却怎地来这山里?”

  杨雄曰:“你只顾且上山去。”

  分付轿夫:“只在此间伺候。”

  杨雄引那妇人和迎儿,上了四五层山坡,到一个古墓里。石秀先在上面,见那妇人来到近前,曰:“嫂嫂,拜揖。”

  那妇人连忙答曰:“叔叔怎的也到这里?”

  心下大惊。石秀曰:“在此专等。”

  杨雄曰:“你前日对我说,叔叔多遍把言语调戏你,又将手摸你胸前。今日这里没人,你两个对个明白。”

  那妇人曰:“那过去的事,还说他做甚么?”

  石秀睁眼曰:“嫂嫂,你怎说这话!正要当哥哥面前说个明白。”

  潘氏曰:“叔叔,你没事自把鬓角儿提做什么?”

  石秀曰:“嫂嫂,不要硬争,你看个证见。”

  便去包裹里,取海和尚并头陀衣服,撒在地下曰:“你认得么?”

  那妇人看了,无言可答。石秀与杨雄曰:“此事只问迎儿,便知详细。”

  杨雄揪过丫头跪下,喝曰:“你这贱人,好好说来,饶你性命。瞒了一句,先把你剁做肉泥。”

  迎儿泣曰:“不干我事。”

  却把僧房中饮酒一事,上楼看佛起至每夜偷情事由,逐一说明。石秀曰:“哥哥,这话不是兄弟教他说的,请哥哥问嫂嫂明白。”

  杨雄揪住潘氏喝曰:“贱人,丫头招了,你休抵赖。再把实情对我说明,饶你性命!”

  潘氏只得把偷和尚的事招认了。石秀曰:“你怎的对哥哥说,我调戏你?”

  潘氏曰:“你哥哥前日醉骂跷蹊,我只疑叔叔看出破绽说与他知。我却把这假话来支吾,寔是叔叔并不曾如此。”

  石秀曰:“既是说明白了,任从哥哥如何措置。”

  杨雄曰:“兄弟,你与我拔下贱人首饰,剥了衣裳,我亲自伏侍他。”

  石秀把首饰衣服都剥了。杨雄割下两条裙带来,把潘氏绑在树上。先一刀,把迎儿挥作两段。那妇人在树上叫:“叔叔,救一救。”

  石秀不应。杨雄把刀指骂曰:“贱人,我一时听你,险些坏了我兄弟情分,久后必然被你害了性命。这等淫妇,不知心肝五脏生的怎的?我且看一看。”

  一刀取出心肝五脏,挂在树上。却与石秀商议曰:“奸夫、淫妇如今都杀了。只是我和你如今从那里去安身好?”

  石秀曰:“哥哥,不去投梁山泊入伙,却投那里去?”

  有诗为证:

  奸淫妇女说因依,顷刻尸骸化作尘。
  若要避除灾与祸,梁山泊上好安身。

  杨雄曰:“只恐那里无相识,不肯相留。”

  石秀笑曰:“前日哥哥认义兄弟之时,在酒店里我和他吃酒的那两个,是梁山泊神行太保戴宗,一个是锦豹子杨林。他与小弟相契。”

  杨雄曰:“既有门路,可望山后走去。”

  杨雄便插了腰刀,石秀拿了杆棒,正行间,只见松树背后走出一个人来,叫曰:“清平世界,把人杀了,却去梁山泊入伙。我听多时了。”

  杨雄看时,认是时迁,乃高唐州人氏。流落在此,做些飞簷走壁,偷鸡盗狗的勾当。在苏州府里吃官司,得杨雄救了,因此认得。人都叫做鼓上蚤。怎见得时迁好处?但见:

  骨软身躯健,眉浓眼目鲜。
  形容如怪族,走步似飞仙。
  夜静穿墙壁,更深遶屋簷。
  偷营高手客,鼓上蚤时迁。

  杨雄问时迁曰:“你要说甚么?”

  时迁曰:“小人在这里,听见哥哥在此行事,不敢出来冲撞。听说去梁山泊入伙,望二位携带小人同去何如?”

  石秀曰:“既如此,便行。”

  三个自取小路,望山后投梁山泊去了。

  那两个轿夫,在半山等红日平西,不见三个下来。上山去看时,只见一群老鸦啄那肚肠吃。轿夫大惊,慌忙回家,报与潘公,一同去蓟州府首告。知府随即差知县带了仵作,来翠屏山检验尸首。讫,回覆知府曰:“检得妇人一名潘巧云,剖在松树边。使女迎儿,杀死在古墓下。遗下一堆和尚衣服。”

  知府听了想起前日海和尚、头陀的事:“眼见得是这妇人与海和尚通奸,那女使、头陀做脚。这石秀路见不平,杀死头陀、和尚。杨雄杀死妇人、使女。只拿这二人便知端的。”

  即行文书,出给赏钱捕获。那轿夫放回听候。潘公收殓尸首。

  却说杨雄、石秀、时迁离了蓟州,行到郓州地面。过得香林洼,不觉天色晚了。望见一座客店,三个入到客店问:“有酒肉卖么?”

  店主小二曰:“今卖尽了肉,好酒却有。”

  时迁曰:“也罢。先借五升米来做饭。”

  杨雄取一股钗儿,来把店小二买酒。石秀见屋簷下,插着十数把好朴刀,问店小二曰:“你店里怎地有军器?”

  店小二曰:“俱是主人家留在这里。”

  石秀曰:“你主人是谁?”

  小二曰:“前面高山唤做独龙冈,上面便是主人家住宅。方圆三百里,唤做祝家庄。庄主太公祝朝奉,三个儿子号为祝氏三杰。庄前庄后有七千是佃户。各家分下两把朴刀。我这里唤作祝家店,常有数十个家人来店里上宿,以此分下朴刀在此。”

  石秀曰:“他分朴刀在此何用?”

  小二曰:“此间离梁山泊不远,只恐贼人来借粮,因此准备。”

  石秀曰:“我问你买一把如何?”

  小二曰:“不敢卖。器械上却编着字号。小人吃不得主人家棍棒。”

  石秀曰:“我自取笑,你且吃酒。”

  小二曰:“小人不会吃酒,先去歇了。”

  杨雄、石秀又自吃了一回,只见时迁嘻嘻的笑,提出一只老公鸡来。杨雄问曰:“那里有这鸡来?”

  时迁曰:“小弟去后面净手,见只鸡在笼里。寻思没甚与哥哥下酒,被我悄悄把去溪边杀了,煮熟把来与哥哥下酒。”

  杨雄、石秀曰:“你只是贼手贼脚!”

  三个大笑,把鸡吃了。只见店小二略睡起来,把灯前后照管看时,不见了鸡,出来问曰:“客人,你好不达理!如何偷我店里报晓鸡吃?”

  时迁曰:“你见鬼,这鸡是我路上买来的。”

  小二曰:“我鸡才在笼里,不是你偷,是谁?”

  石秀曰:“不要争,值几贯钱,陪你便了。”

  小二曰:“我报晓的鸡,你便陪我十两银子,我也不快活。”

  石秀怒曰:“你诈哄谁!老爷不陪你便怎的?”

  小二笑曰:“你们休要口硬,我店里不比别处,拿你到庄上,当梁山泊贼寇解官。”

  石秀听了,大骂曰:“便是梁山泊好汉,你怎么敢拿我们去!”

  小二叫声:“有贼!”

  只见店里走出五六个大汉,来打杨雄、石秀。被石秀拳起脚倒,都打番了。小二待要叫,被时迁一掌打肿了嘴,作声不得。这几个大汉都从后门走了。杨雄曰:“这厮定去报庄人来,我们快吃饭,走了罢。”

  收拾行李,各人拿一把朴刀。石秀曰:“左右是左右,休放过他。”

  便去点起火把,将房子四下烧着,三人望大路便走。正是:

  小忿原来为攘鸡,便教兵燹及黔黎。
  智多星用连环计,祝氏庄园作粉齑。

  三人正走,只见后面火把不计其数,发喊赶来。石秀曰:“不要慌,等他来。”

  杨雄当先,石秀在后,时迁在中,各挺朴刀来迎庄客。杨雄截番了五七个,后面便退。石秀赶去,搠番六七人。庄客都走了。石秀等正走之间,喊声又起,不防树林中伸出两把挠钩,把时迁搭住,拖入林中去了。石秀回身救时,又伸出两条挠钩来,杨雄将朴刀拨开去了。两个见捉去时迁,无心恋战,四下里寻路便走。见东边火把回去了,小路上又无丛林树木,二人便望东边来。天明,望见前面一个酒店。石秀曰:“哥哥,且买食酒饭吃了。”

  二人入店,倚了朴刀,对面坐下。叫酒保取酒来,酒保排下酒食,两个正吃,只见外面一人奔入来。生得阔脸方腮,眼鲜耳大,穿领茶褐衫,带顶万字巾,叫曰:“官人叫你挑担来庄上。”

  店主连忙答曰:“装了担,少刻送来庄上。”

  那人分付,转身出门,正从杨雄门前过。杨雄认得叫声:“小郎你却在这里?”

  那人回过头来,认着叫曰:“恩人如何来这里?”

  望杨雄便拜。杨雄扶起那人来,教与石秀相见。石秀问曰:“这位兄长是谁?”

  杨雄曰:“姓杜名兴,乃中山人氏。因为他生得粗莽,人都叫他做鬼脸儿。来到蓟州做买卖,因打死同伴客人,吃官司监在蓟州府牢里。我见他说起拳棒都省得,我一力扶持救他。不想在此相会。”

  杜兴问曰:“恩人为何公干到这里?”

  杨雄附耳低言,把前事说了一遍。杜兴曰:“既然如此,恩人放心,我教放时迁还你。”

  杨雄曰:“贤弟少坐同饮。”

  便问:“你在此做甚勾当?”

  杜兴曰:“小人得恩人救拔,离了蓟州到此,感蒙大官人见爱,收录小人在家中做个主管。出此不思回乡。”

  杨雄曰:“大官人是谁?”

  杜兴说出这个人来,直教祝家庄上兵戈起,引出天罡地煞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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