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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孔颖达《尚书正义》曰“伏生二十九卷,而《序》在外。”夫二十九卷而《序》在外者,夏侯之《书》,非伏生元本也,然言有《序》则可信。按《隋书经籍志》《唐书艺文志》,皆“《一字石经尚书》六卷。”又云“相承传拓之本犹在秘府。”则唐人于拓本汉《石经尚书》及见之也。颖达谓“今文则夏侯、欧阳所传及蔡邕所勒《石经》。”是故于《尧典》篇首正义尝引《石经》,其云“二十九卷而《序》在外”者,必见《石经尚书》有百篇之《序》,故为是言耳。今文有《序》,其证四矣。

  陈氏此说,最不足据。果如其说,二十九卷外尚有《序》一卷,则《汉书·艺文志》载大、小夏侯《经》文当曰“三十卷”矣,何以仍曰“二十九卷”乎?孔既曰“《序》在外”,则二十九卷断不能以为并《序》数之,是二十九卷乃既增《泰誓》之数。《志》并《泰誓》亦惟曰“二十九”,则大、小夏侯之无《序》断矣。欧阳《经》及《章句》卷数难明,然夏侯无《序》,则欧阳亦无《序》审矣

  欧阳、大小夏侯《尚书》亡于永嘉之乱,今无可考。请以《尚书大传》征之。《周书成王政》序曰“成王东伐淮夷,遂践奄。”《尚书音义》曰“践,《尚书大传》云‘籍也’。”《诗豳风破斧》正义引《书传》云“‘遂践奄’,践之者,籍之也。籍之,谓杀其身,执其家,猪其宫。”按《将蒲姑》序,言“成王践奄,迁其君于蒲姑。”是奄君犹存,《书传》谓“杀其身”,此今文说之异。盖《书传》体近《韩诗外传》,往往旁胪异闻,非尽释经。然而“遂践奄”三字,则明出于《成王政》之《序》。今文有《序》,其证五矣。

  《尚书大传》未尝曰“《书序》”,且《大传》“杀其身”之说显与《序》异,是即其非据《书序》之明验。今、古文异《序》之说不足信,辨见上或更谓《大传》云“‘遂践奄’,践之者,籍之也”,如非据《书序》,何以释之?不知自为申释,古书有此体。如《孟子》“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庠者养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是亦其例。不然,西汉经师不为《序》作训,岂伏生独异邪

  《周书亳姑》序曰“周公在丰,将殁,欲葬成周。公薨,成王葬之于毕,告周公。”《尚书大传》曰周公致政封鲁,三年之后,“老于丰,心不敢远成王,而欲事文、武之庙……周公疾,曰‘吾死,必葬于成周,示天下臣于成王。’”周公薨,成王欲葬之于成周,“天乃雷雨以风,禾尽偃,大木斯拔”,国人大恐。“王与大夫开《金縢》之书,执书以泣曰‘周公勤劳王家,予幼人弗及知。’乃不葬于成周,而葬之于毕,示天下不敢臣也。”《书传》言葬周公事,本于《亳姑》序也。

  《论衡·感类篇》引《书》“乃得周公死,自以为功代武王”之说,盖古文“所”字,今文作“死”,形近致讹,故以《金縢》之事与《亳姑》之事联为一也。今文有《序》,其证六矣。然难者犹谓与《书序》有两端也。《大传》又曰“武丁祭成汤,有雉飞升鼎耳而雊。”此出《商书高宗肜日》之《序》也。今文有《序》,其证七矣。《大传》又曰“成王在丰,欲宅洛邑,使召公先相宅。”此述《周书召诰》之《序》也。其下即述经文云“六月乙未,王朝步自周,至于丰,唯太保先周公相宅。”

  今文有《序》,其证八矣。《大传》又曰“夏刑三千条。”此本《周书甫刑》之《序》也。《甫刑》序曰:“穆王训夏赎刑,作《吕刑》。”按《经》曰“五刑之属三千”,不言“夏”;《吕氏春秋孝行览》云:“《商书》曰‘刑三百,罪莫大于不孝’”,亦不及“夏”;《左氏传》曰“夏有乱政而作《禹刑》”,虽言“夏刑”而不举其目。若非见《书序》“训夏赎刑”之文,何以知三千条为夏刑也?今文有《序》,其证九矣。

  《尚书大传》不明曰“《书序》”,陈氏必以为据《书序》,已属武断。《书序》之作,攗拾诸书为之。《亳姑》序与《史记·鲁世家》文更类,当即采《史记》。《高宗肜日》《召诰》序,盖即采《大传》耳。《高宗肜日》序,亦见《史记·殷本纪》,当并采之《大传》言“夏刑三千条。”伏生去古未远,古籍之旧文,先师之遗说,考见尚多。陈氏律以今人之耳目,以为“非见《书序》,何以知之”,尤为不可。要之《书序》之伪,既有明征,诸书之与合者,正可以考其剽窃之迹。果如陈氏之说,则《荀子解蔽篇》“人心之危”数语,亦与伪孔《书》同,亦可以为《荀子》采伪孔《书》乎

  《大传》篇目有《九共》《帝告》《冏命》,《序》又有《嘉禾》《揜诰》,此皆在二十九篇外。若非见《书序》,何以得此篇名也?今文有《序》,其证十矣。

  《尚书大传》中《大战》《揜诰》《多政》三篇不见于《书序》,若以为《大传》二十八篇外篇名据《书序》采入,则此三篇又何处得来邪

  书传既有明文,请更征之《白虎通》。《白虎通》引《尚书》悉用今文家说,《诛伐篇》称《尚书序》曰“武王伐纣。”此《周书太誓》序及《武成》序之文也。其引《尚书》用今文,则《序》亦出之今文无疑。今文有序,其证其十一矣。

  《白虎通》虽用今文,然亦有用古文者。他不征引,即如《爵篇》引《书亡逸篇》,《社稷篇》引《尚书逸篇》之类,独非古文邪?《书序》、逸《书》同出刘歆之手,《白虎通》既引逸《书》,何以知其必不引《书序》乎?虎观诸儒如贾逵之等乃治古文者,班固之学亦杂揉今古,其引古文,何足怪也。

  《汉书·孙宝传》“平帝立,宝为大司农,孔光、马宫等咸称王莽功德比周公。宝曰‘周公上圣,召公大贤,尚犹有不相说,著于经典。’”此引《周书君奭》之《序》也。考《儒林传》平帝时立《古文尚书》,《王莽传》元始四年益博士员,而宝为大司农在元始二年,是时古文未立,宝受公羊《颜氏春秋》于筦路,成帝初以明经为郡吏,亦非为古学者,则其所诵之经亦今文也。古文《毛诗》,平帝已立,而康成注《礼》时尚未之见,则孙宝之不见《古文尚书》,不足疑也。今文有《序》,其证十二矣。

  《列子杨朱篇》曰“周公摄天子之政,邵公不悦,四国流言。”然则孙宝所谓“著于经典”者,自指《君奭》一篇,而所谓“不说”者,何以知其必据《书序》乎?

  《后汉书·杨震传》:曾孙彪议迁都曰“‘般庚五迁,殷民胥怨。’”此引《商书般庚》之序也。彪世传欧阳《尚书》,所据乃其本经。今文有《序》,其证十三矣。

  后汉古文之学盛行。杨彪虽世传今文,偶引古文,不足异。若谓学者一习今文,即古文一字不得寓目,有其理邪?如《儒林传》载李育传《公羊》,而亦尝读《左传》,是即今文家兼读古文之明证。彪生当贾、马大盛之后,其引《书序》宜也,左海安得知此。

  《法言·问神篇》曰:“《易》损其一,虽蠢知阙焉。至《书》之不备过半矣,而习者不知,惜乎《书序》之不如《易》也!”按:杨子云引《书》皆用今文,“《书》不备过半”,唯今文唯然。若古文则前汉存者五十八篇,不得云尔。今文有《序》,其证十四矣。《法言》又曰:“古之说《书》者序以百,而《酒诰》之篇俄空焉,今亡矣夫!”按《酒诰》唯今文有脱简,故其言如此。今文有《序》,其证十五矣。

  杨雄乃刘歆之徒,《后汉书·桓谭传》言“谭尤好古学,数从刘歆、杨雄辨析疑异。”则雄正古学家,故攻《书》二十八篇之不备与刘歆同,盖从歆学者。其据《书序》,乃其宜也。且雄二说乃攻今文,乌知其非如刘歆之故智,以古文攻今文乎?左海未知今、古派别,宜其妄也。

  《论衡·正说篇》驳或说《尚书》二十九篇“法斗七宿”曰:“按百篇之《序》,阙遗者七十一篇,独谓二十九篇立法,如何?”《论衡》此篇所引“或说”乃今文家言,其驳诘亦据今文为说。若古文,则按百篇之《序》,二十九篇外尚有逸《书》二十四篇,不得云“阙遗者七十一篇”。今文有《序》,其证十六矣。

  王充亦以古文驳今文,其云“独谓二十九篇立法如何”盖谓二十九篇何足立法耳,未见其必据今文《序》驳诘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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