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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六书辨,见《艺文志》。

  及宣王太史籀箸《大篆》十五篇,与古文或异。至孔子书六经,左丘明述《春秋传》,皆以古文,厥意可得而说。

  “史籀”说见前,为周史官教学僮书。孔子书六经自用籀体,自申公、伏生、高堂生、田何、胡母生以来之文字,未有云变,非如歆所伪古文也。左氏不传《春秋》,《传》为歆伪,辨已见前。

  其后诸侯力政,不统于王,恶礼乐之害己,而皆去其典籍。分为七国,田畴异畮,车涂异轨,律令异法,衣冠异制,言语异声,文字异形。

  《中庸》为子思作,云“今天下书同文。”则皆用籀体,安得“文字异形”?此古学家伪说。钟鼎字虽多异,不知皆伪作者。

  秦始皇帝初兼天下,丞相李斯乃奏同之,罢其不与秦文合者。斯作《仓颉篇》,中车府令赵高作《爰历篇》,太史令胡母敬作《博学篇》,皆取史籀大篆,或颇省改,所谓“小篆”者也。

  “小篆”与《史籀》相同,但颇省改,而《仓颉》《爰历》《博学》俱小篆,犹可考,则籀、篆及汉儒文字无异也。

  是时秦烧灭经书,涤除旧典,大发隶卒,兴役戍,官狱职务繁,初有“隶书”,以趣约易,而古文由此绝矣。

  秦未有作“隶书”,隶书但承变而成,辨见《艺文志》。

  自尔秦书有八体:一曰“大篆”,二曰“小篆”,三曰“刻符”,四曰“虫书”,五曰“摹印”,六曰“署书”,七曰“殳书”,八曰“隶书”。汉兴有“艹书”。《尉律》“学僮十七已上,始试,讽‘籀书’九千字,乃得为吏。”

  《汉志》《史籀》仅十五篇,下云“凡《仓颉》以下十四篇,凡五千三百四十字。”按《志》云“闾里书师合《仓颉》《爰历》《博学》三篇,断六十字以为一章,凡五十五章,并为《仓颉篇》。”不过三千三百字耳。《志》下又谓“杨雄作《训纂》,易《仓颉》重复之字。”是《仓颉》并有复字,不足三千三百字之数。《志》又云“武帝时,司马相如作《凡将篇》,无复字。元帝时,黄门令史游作《急就篇》。成帝时,将作大匠李长作《元尚篇》,皆《仓颉》中正字也。《凡将》则颇有出矣。至元始中,征天下通小学者以百数,各令记字于廷中,杨雄取其有用者以作《训纂篇》,顺续《仓颉》,又易《仓颉》中重复之字,凡八十九章。”乃仅得五千三百四十字。《志》又云“臣复续杨雄作十三章,凡一百三章。”乃始有九千字。籀文在汉初安得九千字?殆刘歆欺人之辞,许慎为所欺绐耳。

  又以八体试之,郡移太史并课,最者以为尚书史。书或不正,辄举劾之。

  按:《汉志》作“又以六体试之”,“六体者,古文、奇字、篆书、隶书、缪篆、虫书。”此云“八体”者,盖《八体六技》,刘歆所伪撰,许慎用其说也。

  今虽有《尉律》,不课,小学不修,莫达其说久矣。孝宣时召通《仓颉》读者,张敞从受之。凉州刺史杜业、沛人爰礼、讲学大夫秦近亦能言之。孝平时,征礼等百余人,令说文字未央廷中,以礼为小学元士。

  杜林为歆传法,则所谓父业及外祖张敞,皆歆门附会之辞。爰礼、秦近贵显于莽世,与涂恽、王璜皆歆所授,假借莽力令说文字于未央廷中,借以惑众,以行其学。辨见《艺文志》。

  黄门侍郎杨雄采以作《训纂篇》,凡《仓颉》已下十四篇,凡五千三百四十字,群书所载略存之矣。及亡新居摄,使大司空甄丰等校文书之部,自以为应制作,颇改定古文。时有六书:一曰“古文”,孔子壁中书也;二曰“奇字”,即“古文”而异者也;三曰“篆书”,即“小篆”,秦始皇帝使下杜人程邈所作也;四曰“佐书”,即秦“隶书”;五曰“缪篆”,所以摹印也;六曰“鸟虫书”,所以书幡信也。“壁中书”者,鲁共王坏孔子宅,而得《礼记》《尚书》《春秋》《论语》《孝经》。又北平侯张仓献《春秋左氏传》,郡国亦往往于山川得鼎彝,其铭即前代之古文,皆自相似,虽叵复见远流,其详可得略说也。

  古文为歆伪撰,古文与鼎彝相似,又云“鼎彝即前代之古文”,然则鼎彝为歆所伪明矣。以歆奥博,作为鼎彝,必有可观,至于后世,益奇古矣。近世金学大兴,如《楚公钟》《曶鼎铭》,形体奇异,盖蔚成大国矣。然京师、山东市贾多能售其欺伪,即制度色泽瑰玮奇古,不为黄长睿、刘贡父之所欺,亦出于歆等所为耳。若出于歆手制,通学多为所蔽,宜哉!

  而世人大共非訾,以为好奇者也,故诡更正文,乡壁虚造不可知之书,变乱常行以耀于世。诸生竞说字解经谊,称秦之隶书为苍颉时书,云“父子相传,何得改易”乃猥曰“马头人为长”“人持十为斗”“虫者屈中”也。廷尉说律,至以字断法:“苛人受钱”,“苛”之字,“止句”也。若此者甚众,皆不合孔氏古文,谬于《史籀》。俗儒鄙夫玩其所习,蔽所希闻,不见通学,未尝睹字例之条,怪旧艺而善野言,以其所知为秘妙,究洞圣人之微旨。又见《苍颉篇》中“幼子承诏”,因号古帝之所作也,其辞有神仙之术焉。其迷误不喻,岂不悖哉!《书》曰“予欲观古人之象。”言必遵修旧文而不穿凿。孔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今亡也夫!”盖非其不知而不问。人用己私,是非无正,巧说邪辞,使天下学者疑。

  今文与古文,必不相合,真伪不相并立,相攻如仇雠。故古文伪经始出,博士不答,孔光不助,龚胜解绶,师丹大怒,奏“歆非毁先帝所立”,公孙禄奏“国师颠倒五经,毁师法”,范升奏“左氏为异端”。光武立《左氏传》,则诸儒哗然。杨雄所采,甄丰所定,共王所得,皆歆伪造,西汉以前所不经见,诸儒“大共非訾、以为好奇”,乃其守道辨伪之宜也。

  许慎受业于贾逵,逵父徽受业于歆,为歆三传弟子,主张古学。既从逆矣,盗憎主人,各为其主。乃以今学诸儒为“俗儒鄙夫”,斥为“迷误”,亦不足异也。其云“玩其所习,蔽所希闻,不见通学,未尝睹字例之条,怪旧艺而善野言。”即歆《七略》所谓“安其所习,毁所不见,终以自蔽”也。许慎不学妄言,真所谓“怪旧艺而善野言”,“迷误不喻”者。不幸古学大行,今学昧没,而许书遂若日中天,为后人钻仰。唐立书学,以《说文》为宗,自是奉为金科玉律矣。元行冲所嗤“父康成,兄许慎,宁言孔圣误,讳言郑、服非”矣。是非无常,真伪谬易,操、懿篡统,人咸戴之,王凌、稽绍且为之致命尽节矣。近世尊许尤甚,岂知其为伪学之毗佐哉!

  盖文字者,经艺之本,王政之始,前人所以垂后,后人所以识古,故曰“本立而道生”“知天下之至啧而不可乱也”。今叙篆文,合以古籀,博采通人,至于小大,信而有证,稽撰其说。将以理群类,解谬误,晓学者,达神旨,分别部居,不相杂厕。万物咸睹,靡不兼载,厥谊不昭,爰明以喻。其称《易》孟氏,《书》孔氏,《诗》毛氏,《礼》《周官》《春秋》左氏,《论语》《孝经》,皆古文也。

  许慎述所称经皆古文,而又云“《易》孟氏”,已可疑。今考《说文》引《易》无与孟氏同者,而虎部“履虎尾虩虩”与马同,角部“其牛觢”与郑同,井部“井法也”则直为郑注之文,告部“僮牛之告”与九家同。皆见《经典释文》马、郑、荀为费《易》的传,而《说文》皆与之合。然则许慎盖用费《易》,其“孟”字特误文耳。许慎纯古学家,不似郑玄古今杂揉也。门人梁启超说

  其于所不知,盖阙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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