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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或据《史记·十二诸侯年表》云“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以相难,则亦歆所窜入者,辨见前。《国语》仅一书,而《志》以为二种,可异一也。其一“二十一篇”,即今传本也;其一刘向所分之“《新国语》五十四篇”。同一《国语》,何篇数相去数倍?可异二也。刘向之书皆传于后汉,而五十四篇之《新国语》,后汉人无及之者,可异三也。盖五十四篇者,左丘明之原本也,歆既分其大半凡三十篇以为《春秋传》,于是留其残剩,掇拾杂书,加以附益,而为今本之《国语》,故仅得二十一篇也。考今本《国语》,《周语》《晋语》《郑语》多春秋前事,《鲁语》则大半敬姜一妇人语,《齐语》则全取《管子小匡篇》,《吴语》《越语》笔墨不同,不知掇自何书。然则其为《左传》之残余,而歆补缀为之至明。歆以《国语》原本五十四篇,天下人或有知之者,故复分一书以当之,又托之刘向所分非原本以灭其迹,其作伪之情可见。

  史迁于《五帝本纪》《十二诸侯年表》,皆云“《春秋》《国语》”,若如今《国语》之寥寥,又言少皞与《本纪》不同,史迁不应妄引矣。刘申受《左氏春秋考证》,知《左氏》之伪,攻辨甚明,而谓“《左氏春秋》,犹《晏子春秋》《吕氏春秋》也。直称《春秋》,太史公所据旧名也;冒曰《春秋左氏传》,则东汉以后之以讹传讹者矣。”盖尚为歆窜乱之《十二诸侯年表》所惑,不知其即《国语》所改。故近儒以为“左氏作《国语》,自周穆王以来分国而述其事;其作此书,则依《春秋》编年,以鲁为主,以隐公为始,明是《春秋》之传。”番禺陈氏澧说亦犹申受不得其根原也。然申受《左氏春秋考证》,谓“《楚屈瑕篇》年月无考”,固知《左氏》体例与《国语》相似,不必比附《春秋》年月也,是明指《左传》与《国语》相似矣。

  《左氏春秋考证隐公篇》“纪子帛、莒子盟于密”,证曰:“如此年,《左氏》本文尽阙。”;“六月戊申”,证曰:“十年《左氏》文阙。”《桓公篇》“元年”,证曰:“是年《左氏》文阙。”;“冬曲沃伯诱晋小子侯杀之”,证曰:“即有此事,亦不必在此年,是年《左氏》文阙。”;“冬曹太子来朝”,证曰:“是年《左氏》文阙,《巴子篇》年月无考。”;“冬齐、卫、郑来战于郎,我有辞也”,证曰:“是年《左氏》文亦阙,《虞叔篇》年月无考。”;“十二年”,证曰:“是年《左氏》文阙,《楚伐绞篇》当与《屈瑕篇》相接,年月亦无考。”;“十三年”证曰“是年亦阙,《伐罗篇》亦与上相接,不必蒙此年也。”;“十六年”,证曰:“是年亦阙。”

  《庄公篇》“元年”,证曰:“此以下七年文阙,《楚荆尸篇》《伐申篇》年月亦无考。”;“十三年”、“十五年”、“十七年”,皆证曰:“文阙。”;“二十七年”,证曰:“比年《左氏》文阙。”;“二十九年”,证曰:“文阙。”;“三十年”,证曰:“是年盖阙”;“三十一年”,证曰:“文阙。”《僖公篇》“君子以齐人之杀哀姜也为已甚矣”,证曰:“是年文阙。”《昭公篇》“冬十一月,晋魏舒、韩不信如京师”,证曰“此篇复位元年,伪者比附《经》文而失检耳。”又观各条,刘申受虽未悟《左传》之摭于《国语》,亦知由他书所采附,亦几几知为《国语》矣。盖经、传不相附合,疑其说者自来不绝。自博士谓“左氏不传《春秋》”,班固为《歆传》,云“及歆治《左氏》,引传文以解经,转相发明,由是章句义理备焉。”班为古学者,亦知引传解经由于歆矣。不特班固也,范升云“《左氏》不祖孔子而出于丘明,师徒相传,又无其人。”《后汉书·范升传》李育颇涉猎古学,尝读《左氏传》,虽乐文采,然谓不得圣人深意。

  何休作《公羊墨守》《左氏膏肓》《谷梁废疾》,《后汉书·儒林传》惜不得歆作伪之由,未达一间,卒无以塞陈元、贾逵之口耳。又不徒范升、李育、何休也,王接谓“《左氏》自是一家书,不主为经发。”《晋书·王接传》《朱子语类》云“林黄中谓《左传》‘君子曰’是刘歆之辞。《左传》‘君子曰’最无意思。因举‘芟夷蕴崇之’一段,‘是关上文甚事’!”八十三又不止王接、林黄中、朱子也,即尊信《左氏传》者亦疑其有为后人附益矣。

  陆淳《春秋集传纂例》,谓“左氏功最高,能令百代之下颇见本末,因之求意,经文可知。而后人妄有附益,左氏本未释者抑为之说。”番禺陈氏澧《东塾读书记》曰“孔冲远云:《春秋》诸事皆不以日月为例,唯‘卿卒’、‘日食’二事而已。此说可疑,岂有一书内唯二条有例者乎?盖《左传》无日月例,后人附益者。”又:“《传》之凡例与所记之事有违反者,如庄十一年《传》云:‘凡师,敌未陈曰败某师,皆陈曰战。’《释例》曰:‘令狐之役,晋人潜师夜起,而书战者,晋讳背其前意而夜薄秦师,以战告也。’成十八年《传》云‘凡去其国,国逆而立之曰入,复其位曰复归,诸侯纳之曰归,以恶曰复入。’《释例》曰:‘庄六年,五国诸侯犯逆王命以纳卫朔,惧有违众之犯,而以国逆告。’此明知《凡例》不合而归之于‘告’,是遁辞矣。”

  且《左传》多伤教害义之说,不可条举。言其大者,无人能为之回护。如文七年“宋人杀其大夫”,《传》云“不称名,非其罪也。”既立此例,于是宣九年“陈杀其大夫泄冶”,杜注云“泄冶直谏于淫乱之朝以取死,故不为《春秋》所贵而书名。”;昭二十七年“楚杀其大夫却宛”,杜注云“无极,楚之谗人,宛所明知,而信近之以取败亡,故书名罪宛。”种种邪说出矣。宣四年“郑公子归生弑其君夷”,《左传》云“凡弑君,称君,君无道也;称臣,臣之罪也。”杜预《释例》畅衍其说。襄二十七年“秋七月,豹及诸侯之大夫盟于宋”,《传》云“季武子使谓叔孙以公命曰‘视邾、滕。’既而齐人请邾,宋人请滕,皆不与盟。叔孙曰‘邾、滕,人之私也。我,列国也,何故视之?宋、卫,吾匹也。’乃盟。故不书其族,言违命也。”是孔子贵媚权臣而抑公室也。

  凡此皆歆借经说以佐新莽之篡,而抑孺子婴、翟义之伦者,与隐元年“不书即位,摄也”同一奖奸翼篡之说。若是之类,近儒番禺陈氏澧皆以为后人附益。是虽尊《左氏》者,亦不能不以为后人附益矣。又不止后儒也,且为歆伪传作注、疏者亦不能无疑矣。庄二十六年“秋,虢人侵晋。冬,虢人又侵晋。”杜预注“此年《经》《传》各自言其事者,或《经》是直文,或策书虽存而简牍散落,不究其本末,故传不复申解,但言传事而已。”《正义》“曹杀大夫,宋、齐伐徐,或须说其所以。此去丘明已远,或是简牍散落,不复能知故耳。上二十年亦传不解经。”盖杜预、孔颖达亦以为传不释经,各明一事矣。文十三年《左传》“其处者为刘氏”,《正义》云“汉室初兴,《左氏》不显于世,先儒无以自申,插注此辞,将以媚于世。”则孔冲远之有异说多矣。又僖公十五年“曰上天降灾”,《释文》曰“此凡四十二字,检古本皆无,寻杜注亦不得有,有,是后人加也。”此文见《列女传》,小有异同。

  夫服、杜以后,尚有改窜,而世人习为故常,则歆以前之窜乱,尚可辨邪!以此证之,然则天下尚有惑《左氏》之文采,溺刘歆之伪说,其亦有未审矣。或者惑于《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左氏春秋》”之说及《左氏微》,信左氏之传经,且以史迁引《左传》书法、《左传》多与今学之礼相合为证。《史记》之文多歆窜入,辨见前。左丘明着书在获麟后五十余年,习闻孔门之说,不称今学之礼,则何称焉?但中多异说,为歆所窜入,故今、古礼错杂其中。要之《左氏》即《国语》,本分国之书,上起穆王,本不释经,与《春秋》不相涉,不必因其有刘歆伪《古礼》,而尽斥为伪书;亦不能因其偶合于《仪礼》《礼记》,而信其传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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