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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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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端作了一个“悉随尊便”的手势,那几个年轻人脚步沉重地走了出来。我本来很想留住他们,问一问他们在看了这样的情景之后,究竟有什么感受。但看到他们那样沉重的脚步,也就不忍心再去打扰他们了。而且,还有三个年轻人留下来,我想,等一会,再问这三个青年,也是一样的。 谁知道,在米端带着我们,又经过了一条走廊,一打开第三间陈列室的门,我们一进去之后,那三个青年人,不约而同,齐齐发出了一下惨叫声,掩面转身,脚步踉跄地向外就逃。 在看到了第三间陈列室中的情景之际,我也几乎有立时离开的冲动,可是我却令自己留了下来,尽管强烈的、想呕吐的感觉是如此难以遏制,以致我不由自主,发出了十分干涩的呻吟声来。 一进入第三间陈列室,就是一阵血腥味,简直是扑鼻而来的,那一定是真正有这种气味在,而不是感觉上的。虽然眼前的情景,也足够可以使人感到有血腥味了。 一个人,倒在地上──并不是整个人倒在地上,而是分成了两截,倒在地上,是齐腰被斩断的。 腰斩! 令人起强烈的呕吐感的,还不是不断在冒出来的,浓稠鲜红的血,也不是狼藉在血泊之中,几乎分不出是真是假的内脏,而是那个人的下半截身子,应该已经是静止不动的了──实际上也是静止不动的,可是仍使人感到它在颤动,在极度痛苦之中颤动! 至于这个人的上半截,塑像自然是不动的,但是由于表达出来的动感如此之甚,让看到的人,神经受到强烈的震撼之后,看上去,像是他脸上的肌肉,正在不断地抽搐一样。 至于他的手,更像是在动,是的,他的手,手背上的骨,凸起老高,由于血在迅速大量流失,手已变得干枯,看不到有突出的血管,他左手用力撑着,令得只剩下半截身子的他,头可以仰得更高,而他的右手满是血,血是从他自己身体内流出来,形成了一个血泊处蘸来的,他用蘸来的血在写字,已经写了一个,正在写第二个。 已经写了的一个是“篡”字,看来,第二个要写的,还是那个“篡”字。 他那在写字的手,彷佛在抖动,他双眼紧盯着自己要写的字,看起来像是要把自己生命之中,最后一分气力,贯彻进他写的字之中。 我只感到自己面部的肌肉,也不由自主的在抽搐了,啊啊!有野史记载着,他一共写了十二个半“篡”字,现在才第二个。 这时,他在想什么呢?他应该知道,至少还要有几百人,会因为他的行为,而跟着死亡,灭十族啊!连学生都不能幸免。 (他在那时不会知道正确的被杀人数,后来,证明被杀者有八百七十余人,不论是男是女,是老是幼,甚至是婴儿,都不能幸免,八百七十余人,完全是无辜的,只不过因为他们和这个受刑人有人际关系而已。) 而他,明知道,自己不肯为新皇帝写登基诏书之后,会有这样的结果,他还是作了这样的选择,为什么呢?总有一种信念,在支持着他的行为吧。看他这时的神情,愤怒之中,带着卑视,那种卑视,自他的眼神中可以找到,自他的口角上可以找到,甚至在他的眉梢中也可以找得到。 支持他宁愿选择这样可怕的下场的信念是什么呢?叔父做皇帝,还是侄子做皇帝,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大关系呢? 可是,他就是那样固执,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坚持他的信念,认为新皇帝的行为是不对的,是应该受到谴责。 他所谴责的,看来不单是帝位之争,而是信念之争,是维护正当,谴责不正当之争。叔父把帝位在侄子的手中抢夺了过来:篡! 凡是用不正当的手段取得什么的行为,都可以包括在内,上至用武力把本来属于老百姓的权力化为己有,下至剪径的小毛贼,甚至也可以包括一切巧取豪夺的行为,一切心灵上丑恶的想法,一切人类丑恶的行为在内。 唉,方孝孺被断成了两截之后,奋起最后一剎那的生命,写下那十二个半“篡”字之际,是不是不仅止在谴责新皇帝明成祖,也谴责了一切人类的丑恶行为? 从他痛苦中的鄙视神情来看,他对人类丑恶的行为,充满了不屑和鄙视,他坚持了信念,却遭到了如此的极刑,怎能叫他对人类再有尊敬之心呢? 这一次,我想得更多,也立得更久,当我终于深深吸一口气,去看米端时,米端也正在深深吸气,他先开口:“到今天为止,能参观完四个陈列室的人,只有七个,希望你能成为第八个。” 我声音木然:“哦,还有一间?”米端点了点头,向外走去。我心中在想,已经看到过的三间陈列室,所见到的情景如此触目惊心,第四间至多也不过如此了,所以,我立即跟在他的后面。依然是狭窄的走廊,米端也一样走得很慢,所不同的是这次他一面走,一面在说话。他道:“在进入第四间陈列室之前,我照例要征求参观者的同意,肯定他是不是真的想参观──”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才继续下去:“──第四间陈列室。” 我吸了一口气:“我找不到不想参观的理由。虽然参观你创作的那些艺术品之后,受到巨大的震撼,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不知会在心中停留多久,可是我还是想继续看下去。” 馆主听得我这样说,略停了一停,但是并没有转过身来:“你知道那些人像全是我的作品?” 我道:“是,虽然只是我的推测。” 他没有再说什么,沉默了片刻,我跟在他的后面,也无法看到他的神情,自然也无从知道,在他片刻的沉默之际,他心中在想些什么。 接着,他就全然不再提及这个话题:“刚才你看过的情景,其实还不算是人生际遇之中最悲惨的。” 我吃了一惊,一时之间,对他这种说法所能作出的反应,只是“啊”地一声。 他又道:“他们所受的酷刑,对受刑人来说,痛苦相当短暂的,即使是凌迟,大约也不会超过三个小时。” 我发出了一下类似的呻吟的声音,对他的话表示不满:“三个小时,每十分之一秒都在极度的痛苦冲击之中,什么样的三个小时。” 米端闷哼了一声:“还有更长的,譬如说三天,三个月,三年,甚至三十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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