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卫斯理全集 > 极刑 | 上页 下页


  米端为什么会有那么深切的、精神痛苦的神情?紧接着这个问题之后的,自然而然是:他是什么人?

  他是什么人,我一无所知,只知道他的名字是米端,是一个蜡像院的主人,如此而已。

  如果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何以他对精神痛苦的体会,竟然会如此之深?

  在一连串的疑问涌上我心头的同时,有一件事,我却是不必发问就明白了。

  我本来想问他:塑像是谁制造的?

  这个问题,根本不必问,就有答案了,当然是米端的创作!要在塑像上表现那么深刻的悲哀和痛苦,那样的愤怒和激动,自然艺术家本身,要有这样的体验才可以做得到。

  这时,我还盯着米端在看着,我可以肯定,不会再有人会有这样的神情出现在脸上,所以,创作塑像的,自然是他。

  我甚至还发现了,米端的脸形,和塑像袁崇焕,多少有点相似之处──我想,这可能由于他们这时,神情太类似了,才会给人以他们的相貌也有相似之处的感觉。

  由于我的震骇是如此之甚,使得我喉间,不受控制地发出了一种奇异的“咯咯”声,这种不寻常的声音,惊动了米端,他陡然震动了一下,原来的神情,迅速改变,当他在剎那之间,发现我正在凝视他的时候,他又现出了一种极其怪异,十分难以形容的神情来,像是他正在从事一件极其秘密的事,却被人撞见了一样。

  但这种怪异的神情,一闪即逝,几乎无法确切地去捕捉它。

  然后,他又和我才进蜡像院看到他的时候一样了,他不再望向我,转向受了塑像震撼的那些参观者,用相当低沉的声音道:“各位,可以到下一个陈列室去继续参观了。”三个女青年流泪满面地向他望来,一个问:“其余的陈列室中所陈列的──”

  米端的语调十分平静:“大同小异,人类亘古以来的痛苦,英雄的悲剧,虽然各有各不同的环境和历史背景,但是本质上是一致的,这间陈列室中,所表现的是冤屈的愤怒和无告的绝望。”三个女青年互望了一眼,一个低声道:“够了,我们不──不想再看下去了──够了。”

  她们一面说,一面向外走去,米端并没有想要留她们下来的意思。

  三个女青年疾步而出,当她们来到门口之际,又不约而同,回头向塑像望了一眼,这一望,使她们至少又呆了两分钟之久,才夺门而出。

  我也在这时,才注意到,在这间陈列室中,我们已停留了将近半小时。

  在感觉上,这半小时简直像是几秒钟,那自然是由于全副心神都叫所见的景象吸引住了,所以根本不知道时间是怎么过去的。

  米端已推开了另一扇门,门外是一条走廊,我第一个跟在他的后面,其余人也跟了出来。

  走廊十分窄,只能容一个人走,走在最前面的米端,步子十分慢,而又绝无放弃领先地位的打算,是以所有人,自然也只好慢慢跟在他的后面。

  我想,米端走得那么慢,是故意的。目的是使参观者有一段时间,使心境平静下来,到另一个陈列室中,去接受新的震撼。

  走廊并不太长,但也走了将近五分钟,在这五分钟之中,没有一个人讲话。

  米端终于推开了另一扇门,他在门口停了一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走了进去,我跟着进去,看到了这间陈列室中的蜡像,也是两个,两个却都是受刑人,刽子手被省略了。

  两个受刑人,一个已经身首分离,那是一个年轻人,才不过二十出头,离开了身体的头部,双目紧闭,一副倔强不屈的样子,在断头处,和他的身体上,都有鲜血在冒出来。

  由于情景的逼真,几乎使人感到,可以闻到浓烈的血腥味。

  而另一个受刑人,则是一个正当盛年的中年人,他侧着头,在看着已经身首分离的青年,一柄利刀,已经切进了他颈际一小半,鲜血开始迸流,可是他却只是望着那年轻人,在他的眼神之中,有极度深切的哀痛,他口部的形状,可以教人感到他是竭力克制着口唇的颤抖──自然,他嘴唇也不能再颤动多久了,一秒钟之后他也会身首分离。那受刑人的那种深邃无比的悲痛,和袁崇焕的痛苦,虽然说是一样的,但是又给人以新的、强烈的感受,只觉得这种悲痛,是如此之深切,几乎尽天地间一切力量,也不能使之减轻半分。悲痛和可以减轻悲痛的力量比较,悲痛是无穷大。

  等到所有人都进来了之后,悲痛立时感染了每一个人,那已被刀切进了脖子的受刑人,在悲痛的神情之中,甚至带有一定成分的平静,然而这种平静,却又加深了他内心精神悲痛的程度。

  好几个人不由自主张大口,可以吸进多一点空气,眼前的情景,又是历史上著名的悲剧:南宋抗金名将岳飞、岳云父子,在“莫须有”一词之下,同时遇害的情景。

  塑像中岳飞在利刃加颈的时刻,望向他的儿子,让儿子先于他人头落地,只怕也是酷刑更残酷的设想之一。

  当时真正的情景是不是这样子?又为什么不可以是这样子呢?艺术家可以有丰富的想象力,如果当时的情形,确如此际展现在眼前的一样,那么这位面对着强大的敌人,面对着敌人的千军万马,毫无畏惧地冲锋陷阵的英雄,在眼看着他自己的儿子,当他还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时,就从军抗敌,经历了十年沙场上的征战而未曾丧失生命,却在自己人的刀下,身首异处,他的心中会想到什么呢?

  悲痛!当然只有无边无涯的悲痛,所以他的神情才会显示出那么深沉的悲痛。

  或许,他也会在自己人头落地的那一瞬间,在他还能思想的那一瞬间,在他生命终结之前的那一瞬间,想到为什么这样的事会发生?公平、正义、正直、勇敢,一切美好的名词所代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还是在人类的行为之中,根本没有那些名词所代表的行为?还是坚持这些行为的,必然会遭到如此悲惨的下场?

  钢刀已经切进了颈项,他能思考的时间不多了,鲜血已经涌出来,他三十九年的生命结束,他甚至不知自己死于什么罪名,只知道自己一直在做着应该做的事情,或许,他会在最后一剎那间觉得:这就是生命,生命本来就是如此可悲的?

  从塑像那么深邃的悲痛神情之中,不知可以使人联想起多少问题来,好几个年轻人发出哽咽声,我在至少二十分钟之后,才能勉力镇定心神,把视线从塑像移开之后,自然首先落向米端的身上。

  米端和上次一样,仍然伫立在陈列室的一角,一动不动。不过这一次,他却是面向着屋角,背向着外面,所以看不清楚他的神情。

  可是在一看之下,我立时有了一种强烈的感觉:如果这时我是面对着他的话,他的神情,一定又和塑像上所表现出来的一样。

  不过,我没有机会证实我的感觉,当我轻轻叫了他一声之后,他停了一停,才转过身来,在他脸上,已看不出有什么异状来了。

  他仍然用那种只要用心听,就可以听出那多半是强装出来的平静的语调道:“岳家父子的事迹,大家一定都十分熟悉了,下一个陈列室──”

  有五、六个青年人一起道:“我们──不准备──再参观下一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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