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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厉害。”西利潘道,“我们这儿可没几个人能直接向统领大人汇报工作。跟你说点奇维·林·利索勒特的事儿吧。”他瞅了瞅酒吧四周,继续说道,“你知道,我在雷诺特手下负责管理聚能者,我们,嗯,为里茨尔·布鲁厄尔的监控部门提供技术支持。我跟那个部门的伙计们聊过。那个女人,她的花招可真不少,你简直想象不出来。”他朝酒吧里的家具一摆手,“你以为这些塑料都是哪儿弄来的?她接了范过去的活儿,整天都在下面的庞杂体上。产品都被她分流出去了,给了本尼这种人。”

  桌边的一个人冲西利潘晃了晃冰钻酿品的泡囊:“你也有好处嘛,而且好像还挺喜欢这种好处。对不对,特鲁德?”

  “你也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和本尼·温动的可是统管资源啊。”桌边众人脸色凝重地点着头。“不管咱们有什么好处,这仍然是盗窃集体财产。”他眼光凌厉如刀,“要放在大瘟疫时期,比这更重的罪名没几条。”

  “话是这么说。但这些勾当统领都知道,又没给这儿造成什么大损失。”

  西利潘点点头:“是的。他们这段时间对于这种事很有包容度。”笑容变得有点邪恶,“也许是因为她跟劳统领睡在一张床上。”流传的消息不少啊。

  “你瞧,范,你是青河人,但从根儿上说你是个战斗员。战士是最崇高的职业,不管你的血统如何,有了这份职业,你的身份就高。明白吗?一个社会分很多层级。”西利潘的高论显然是别人灌输给他的。“最上层是统领阶级,照我看称作领袖阶级更合适。下面一层是军事领导人,他们之下是计划员、技术员和战斗员。再往下……只不过是各种各样的寄生虫罢了:从有益于社会的阶层中被刷下去的人,在社会体系中给他们找个位子。他们之下,是工厂工人、农民。最底层——集中了所有社会渣滓最恶劣的方面——就是生意人。”西利潘满面笑容,望着范,显然觉得自己是在替对方说好话,因为他把他放在天生的高贵者中间。“生意人只能吃死人,还有马上就要咽气的人。这帮孬种,连下手小偷小摸的胆子都没有。”

  特林尼早就在自己身上涂了一层保护色,但即使对他扮演的角色来说,这番分析仍旧无法消受。他勃然大怒:“告诉你,西利潘,青河发展到现在的水平已经几千年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了不起的成就,不是什么失败。”

  西利潘同情地笑了,他是真心的:“我知道,这种话你接受不了,特林尼。你是个好人,忠于青河也应该。以后你会明白的。我们周围总归少不了买卖人,不管是在小胡同里兜售违禁品还是在星际间鬼鬼祟祟。飞来飞去的小商小贩管他们那一套也叫文明,但他们其实只是一帮乌合之众,攀在真正的文明周围得点好处罢了。”

  范悻悻地说:“我从来没见过这种事:被恭维得那么厉害,同时又被贬了个一文不值。”

  众人大笑起来,特鲁德觉得自己的那番说教让特林尼心里暗自高兴。没人打岔,范说完了刚才被打断的小故事。闲聊转向对阿拉克尼蜘蛛人的猜测。通常,这种事范会凝神倾听,一个字都不放过,表面上却装出不感兴趣的模样。不过今天,他的不热心不是装出来的。他的目光落在吧台那边,奇维和本尼差不多到了他的视线之外,两人正激烈地谈着什么。虽说特鲁德·西利潘被易莫金人那套胡说八道的理论搞坏了脑子,但他有些话还是有道理的。过去一两年间,这里发展出一个欣欣向荣的黑市。不是吉米·迪姆那种激烈的反抗,在参与黑市的青河人看来,这种事根本不是什么反抗,只不过继续做生意过日子罢了。本尼和他父亲还有其他几十个人不断做点小动作,有时甚至直接违反统领大人的法令。到现在为止,劳没有采取什么惩治措施;到现在为止,青河的地下贸易改善了几乎每一个人的生活。这类事范以前见过一两次,都发生在青河人不能作为自由人做生意,却又无法逃脱、无法战斗的情况下。

  奇维·林·利索勒特这姑娘是地下贸易的核心人物。范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心里赞叹不已,一时甚至忘了扮成怒目而视的样子。奇维的损失太大了。按某些荣誉标准而言,她可以算是卖身投敌。可瞧瞧她现在,接连不断地值班,照样应付自如,处于中心位置,联系着四面八方,跟各种各样的人做生意。范感到一丝慈爱的微笑不由自主地出现在自己嘴边,他赶紧咬住嘴唇,强自忍住,又皱起眉头,恨恨地望着她。如果特鲁德·西利潘或乔新知道他对这姑娘的真实想法,他们准会认定他彻底疯了。如果发现这些想法的是托马斯·劳这种聪明人,他会把几件事一综合——范·特林尼的末日便告来临。

  当范注视着奇维·林·利索勒特时,他看见的是自己。他以前从来没产生过这种感受。是的,奇维是个姑娘,而特林尼内心深处颇有点大男子主义。但两人之间的相似之处大大超过了性别差异。航程开始时,奇维只有——多大?八岁?在黑暗的星际长旅中她度过了将近半个童年,除了飞船维护人员,身边没有一个人。现在她又深深扎进了另一种文明。可她挺过来了,仍旧勇敢地面对一个个全新的挑战。而且不断取得胜利。

  范陷入沉思,不再听酒友们的闲聊,连奇维·林·利索勒特都不看了。他想起了往事,三千多年前的往事。按他自己的生命计算,已经过去了三个世纪。

  堪培拉。范当时十三岁,是特兰·纽文最年幼的儿子。特兰·纽文,北方所有土地的领主、国王。范住在冰冷的大海边的一座石头城堡里,在利剑、毒药和阴谋中一天天长大。如果中世纪的生活持续下去,他只有两种前景:或是被谋杀,或是成为统治一切的国王。但是,突然有一天,这样一个世界(这个世界里,飞行器和无线电只存在于远古传说中),与星际贸易者正面相遇了。青河。他们的舰载小艇将城堡南面的大沼地烧成一片枯焦,范至今还记得当时的情景。短短一年时间,堪培拉的封建体制便土崩瓦解。

  青河前往堪培拉的舰队只有三艘飞船,他们在计算上出了大错,以为等他们赶到时,当地人会拥有很发达的技术文明。可事实上,特兰·纽文就是倾全国之力,也无法为这支舰队提供必要的补给。两艘飞船留下了,年少的范跟随第三艘飞船离开故土——这套人质把戏是他父亲琢磨出来的,他还自以为占了那些来自星辰的人的便宜。

  范在堪培拉的最后一天是个寒冷多雾的日子。从高墙环绕的城堡走到沼地花了大半个早上。这是人家第一次允许他从近处观看天外来客巨大无比的飞船,少年范·纽文欣喜若狂。范的一生中再也没像那次一样,那一天,他几乎把所有东西都搞错了:高高耸立在雾气之中的其实只是舰载中型登陆艇;跟范的父亲打招呼的那位高大魁梧、举止奇特的大官其实只是大副;恭顺地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女人皱着脸,难掩自己浑身的不舒服——侍妾?婢女?后来才知道,是船长。

  范的父王打了个手势,孩子的老师和他严肃的仆人领着他走过泥巴地,走向来自星辰的人们。放在他肩头的手抓得紧紧的,但范几乎没注意。他仰头望着,惊叹不已,双眼贪婪地“吞噬”着飞船,视线竭力追踪着闪亮的船体金属(是金属吗?)流畅的曲线。这种完美的事物他只在小件珍宝或者绘画中见过,眼前的一切仿佛是化为现实的梦。

  要不是辛迪,他或许会被他们弄上船去,懵然不知其中的背叛和出卖。辛迪·杜坎,特兰堂弟的二女儿。她们家地位很高,高到可以住在宫中,却又没高到能施加什么影响的地步。辛迪十五岁,是范见过的最奇特、最热情的人,他找不出可以形容她的话,只能用“朋友”这个词,不过,这个词已经足够了。

  辛迪突然出现,挡在他和天外来客之间。“不!不能这么做,不应该,不——”她举起手,仿佛要阻止他们。范听到附近一个女人大喊起来,是辛迪的母亲,她正朝自己的女儿尖叫着。

  真是个愚蠢、无望到极点的举动啊。范那群人连脚步都没放慢,他的老师一挥齐眉棍,狠狠打在辛迪腿上。她倒下了。

  范一转身,想朝她冲去,但几双有力的手将他举起,抓住他的手脚。他只看见辛迪在地上挣扎着想爬起来,眼睛仍然望着他的方向,全然不知执斧卫士已朝她奔来。这是他最后一次看到辛迪。一个渺小的人,却挺身而出,极力保护他。范·纽文始终不知道她为此付出了多大代价。几个世纪以后,他重返堪培拉,富甲天下。虽说当地已经进入了技术文明,但他仍旧可以把整个星球买下来。他搜索过所有老旧的图书馆,还有留在当地没有离开的青河人的片断数据。没有任何文件提到辛迪那次行动之后的遭遇,辛迪的家族记录也没有提供什么线索。她,还有她所做的一切,在时间的眼里,实在渺小得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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