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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杰弗里在高台上晃了一下:“你在楼梯上也碰到我了,拉芙娜。那三个家伙不过是传瞎话,你要怪就怪我们大家好了。”

  “如果真是‘你们大家’,那‘灾难研究组’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这背后肯定另有主谋,我要——”

  一只手轻轻按在拉芙娜的胳膊上。约翰娜保持这个动作,直到拉芙娜强忍住盛怒,咽下已到嘴边的一番话。然后,女孩说道:“类似的质疑一直存在。”

  “你是说怀疑瘟疫的威胁并不存在?”

  约翰娜点点头:“是的,只是程度上各有不同。我知道,你自己对此也有过怀疑。就比如,既然瘟疫舰队已被反制手段阻隔在外,它是否还有兴趣进一步追来爪族世界?”

  “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假定残存的舰队依然想要摧毁我们。”我的那个梦——

  “好吧,但即便如此,还有一个问题:威胁究竟有多大?舰队远在三十光年之外,以现在的航行速度,恐怕一个世纪也前进不了一光年。就算它真想对我们不利,我们还有几千年的时间可以准备。”

  “如果分成若干个分舰队,则航速有可能更快。”

  “这么说我们‘只’剩下几个世纪了,重建科技文明可用不着那么久。”

  拉芙娜转了转眼球:“重建文明需要的时间确实更短,但我们恐怕压根儿没有那么长的时间。瘟疫舰队可能已经造出了小型星际冲压发动机,界区也可能再次滑动——”她吸了口气,平复一下情绪,“我想说的是,我们在学院里教给你们的一切,其真正意义就在于,我们必须抓紧时间,全速准备。我们必须做出牺牲。”

  一个小男孩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是阿姆迪:“我想这正是灾难研究组与你意见相左的地方。他们认为,无论对人类还是爪族,瘟疫从来就不构成威胁。他们还说,即使真有威胁,那也是反制手段造成的。”

  沉默。连酒吧的背景音乐也渐弱淡出。他们讨论得出的竟是如此荒诞的结论,拉芙娜显然是最后一个意识到这件事的人。终于,她轻声说:“你不是说真的吧,阿姆迪。”

  阿姆迪脸上掠过一阵尴尬和悔意。他的组件全部年满十四岁,都已成年,但他的心理年龄比她认识的任何共生体都要小。他确实是个天才,但羞涩而又孩子气。

  桌子另一头,杰弗里宽慰似的拍了拍阿姆迪的脑袋:“他的意思当然不是说他也这么认为,拉芙娜,但他告诉你的都是实话。正是因为没人清楚超限实验室里发生了什么,而我们又是如何逃脱的,才有了灾研组。他们根据已知事实推断,一直以来我们或许颠倒了善恶双方。进一步的分析则指出,反制手段十年前的那次行动是一场星系规模的暴行,所谓不断逼近的可怕怪物本来就不存在。”

  “你也这么想吗?”

  杰弗里恼怒地抬起手:“不,当然不是!我只是说出某些人碍于礼貌才没有说出的观点而已。在你接着提问之前,我就可以回答你,在场没有人是这么想的。不过对于孩子们来说——”

  “尤其是较年长的孩子——”欧文说。

  “这种观点很有吸引力。”杰弗里挑衅似的瞪着她,“因为这也就意味着,我们的父母没有创造出什么可怕的怪物,他们也不是愚不可及的笨蛋。这也意味着,我们现在的牺牲都是……不必要的。”

  拉芙娜努力平复语气道:“你说的牺牲具体指什么?学习初级编程?学习算术?”

  希达插嘴道:“哦,就比如老有人指挥告诉我们干这干那!”

  前科技时代的“共识构建法”,这些孩子恐怕连名字都没听说过。当初,拉芙娜为了精简课程,选择跳过这一步骤。她原本以为,信任、友爱以及共同的目标,足以让他们撑到拥有更高科技和更多人口的那一天。

  “不喜欢被人指手画脚也许是一部分原因,”欧文说,“但对一些人来说,医疗才是问题的关键。”他直视拉芙娜的眼睛,“这么多年过去,依旧是您掌权,而您依旧年轻,看上去就和约翰娜一般年纪。”

  “欧文!我才三十五岁。”按照人类的计算方法,三十兆秒为一个周期年,斯特劳姆人亦使用这套标准,“我看起来年轻没什么好奇怪的。在斯坚德拉凯,我还只是个低级别的年轻专家。”

  “是啊,从今往后一千年间,您也将一如既往这么年轻。我们所有人——即便是较年长的孩子——都将在几百年后死去。我们中一部分人已经开始衰老,开始脱发,就像受过辐射损伤一样。还有发胖。最年幼的那批孩子几乎没有接受过任何延寿治疗。我们的下一代会像蜉蝣一般早早死去,比我们还早上好几十年。”

  拉芙娜想起温达·拉森多越发灰白的头发。但这并不意味着我错了!“听着,欧文,我们的医疗研究水平最终会大幅提升的,只是当前不该把它放在首位。我可以给你看看‘纵横二号’生成的进程图表。我们都想发展行之有效的医疗技术,但这个过程中的陷阱多得数不清。何种治疗手段难度最大,会对哪些孩子造成伤害,这些都是我们无法预知的。一旦医疗程序出现大问题,我们就可能深陷泥潭,耽误社会发展的整体进程。目前,我们至少还有二十口冬眠箱可以正常工作。我敢肯定,总有一天我们会研发出冬眠箱所需耗材的。如有必要,我们可以把衰老将死之人先冷冻起来。没有人会死。”

  欧文·维林举起手:“我明白,女士。我想在场所有人都明白,包括螺旋牙线、班奇和猫条,大家都在静静地听着呢。”酒馆顶层传来尴尬地扭动身体的声音。房间另一头,酒保开口道:“嘿,那是你们两腿人的事。”

  希达忍不住了:“你们爪族又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死法!”

  欧文微微一笑,示意希达安静:“不管怎么说,您也看出灾难研究组的魅力了。他们拒绝承认我们的父母闯了祸,拒绝接受我们必须做出牺牲。我们都是难民,没法知道真正发生了什么,又是谁害我们沦落至此。我想我们中没有谁在知情的情况下跟那些极端分子谈过,他们总是借外人之口散布他们的主张:既然我们都知道自己的父母有多优秀,那就该把赌注押在他们身上,就该相信瘟疫根本不是怪物,所有那些准备和牺牲或许都是……呃,在为邪恶势力服务。”

  约翰娜用力地摇了摇头:“什么?欧文,这种逻辑也太混乱了。”

  “或许,这就是我们找不到直接责任人的原因,约翰娜。”

  拉芙娜认真地听着。我还能说什么呢?早说过无数遍了。但她无法保持沉默:“那些否认者声称,我们没法知道真相。这是谎言。我知道真相。我曾在中转系统为弗林尼米集团工作,瘟疫在‘纵横二号’起航前半年就开始作恶了。它从你们的超限实验室向外传播,在你们逃跑之后几个小时的时间里就接管了飞跃界顶端。这是我在新闻上看到的。借助弗林尼米集团的资源,我能够实时跟进瘟疫进行无差别杀戮的所有细节。那个怪物占领了斯特劳姆文明圈,摧毁了中转系统。它追赶着我、范,还有车行树,一路来到这里。在这个过程中,它摧毁了斯坚德拉凯,杀死了飞跃界绝大多数人类。”这些都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诉过他们的事,“在我们到达这里之前,始终没有针对瘟疫采取防卫措施。没错,范和反制手段的骇人程度难以估量。反制手段的确困住了我们,但也困住了瘟疫,留给我们人类一线生机。他们否认这些事实,但这些事情并非无从验证的传说。我就在现场,亲眼见证了这一切。”

  在桌子周围,这些已长大成人的孩子都满怀敬意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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