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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这就能证明我爱她。”他一边说,我一边遛跶过去。

  我更爱从远处那片大厅飘过来的阵阵香味,于是晃去那香气四溢的角落,只见晒成古铜色肌肤的商人摆出一长排异国来的水果和香料。一只只兽角、一只只麻袋和小袋,装满了黄姜、番红花,大茴香和杏仁,摆在北非产的最稠黏的枣子旁边。这些枣子被我一咬,就黏在我的上颚。

  我刚闻过一种焰红色的粉末,鼻腔里像着了火,此时彼得过来拍拍我的肩,拿几枚银币在我眼前挥啊挥的。

  “古腾堡先生叫我们好好去玩,”他说着咧嘴而笑,“我知道我们应该怎么个花法。”他额头上的眉毛淘气地一挑,带我朝门口走去。

  我回头瞥一眼师傅的摊位。摊位近旁有一个男子,身穿小公鸡颜色的服装,十分可笑,卖的是一卷又一卷的装帧用皮革。在他身旁有一个身材魁梧、鼻子长瘤的男人,他对香客们兜售充满血腥的殉教圣徒的版画,虔诚的香客贪婪地买下。

  打从市集开始以来,师傅的圣经就引起广大的兴趣。事实上,福斯特必须挡开那些争先恐后的商人,他们一个个挤在那里看印刷的质量,像挤在食槽前面的猪仔。

  “哎呀,这比抄写员的抄本还整齐嘛,”我听到有一个人说,“我可用不着眼镜了!”他高高挥着一副尖尖的角框眼镜,彷佛师傅刚表演一项小小的奇迹。

  “你是怎么办到的?”另外一人问,他的手搁在一份样品纸上,然后举起来对着从窄小窗户射进来的光。

  福斯特大力拍掉那个人的指头,“你可以欣赏,但是不能摸。”他嘘道。他的目光越过室内逮住我,我整个人一缩。从美因兹到法兰克福这一路上,他的鼻息就一直喷在我的脖颈上,试着确认他还不能从箱子里神奇的纸上读出内容的原因。我怕他很快就会发现藏在我工具包里的几页纸,把我掐死。我随时都把工具包带在身上。

  “可是字是前后相反的。”又一个人反驳,他一脸阴沉,双唇苍白。他正在检视一盘铅字,那是我特地为这次展示排出来的。“这是什么妖术?上帝之言绝不能这样恶搞!”

  我听不到更多了。彼得抓着我的手肘,把我拖上楼梯。

  我得用手遮住眼睛以抵挡外头的混乱。特技表演的人在广场上翻滚,牙医和郎中替那些脆弱的人拔下他们的牙齿,淘空他们身上的钱包,还有小贩在嚷嚷,叫人注意为了这次市集而特别引进的珍禽异兽:颈子很难看又不会飞的鸟,耳朵大得出奇的大型驼兽,还有皱得像人皮的兽皮。空气中充满各种气味和噪音,一团混乱。

  离开大厅之后,彼得回到小男生的样子。他在人群中钻进钻出,从街上的摊贩那里抢来小小的圆面包,在手上边抛边接像玩杂耍的,然后饿鬼一般咬下,一溜烟跑掉,换来摊商的阵阵辱骂。

  有一会儿,我们跑去桶匠区(这一区只有五条小小的巷弄,紧邻着大广场,就像一只手的五根手指头)跳桶子和绳圈自娱,累得气喘吁吁,最后来到一座屋子外面。屋子的颜色像干掉的公牛血,它立在几根木造的柱脚上,就像一个大惊小怪的女人,不想弄脏她的裙子。

  附近就是疫病医院,那是一栋遮得阴阴暗暗的建筑,百叶窗全关上,上头有铁十字记号。我们互相挑衅,激对方去站在那栋不吉利的建筑正面,从一数到十,一边还要单脚跳,避开门上那块木制三角楣饰里头的蛇发女妖,不要和她邪恶的独眼相视。不过,有一名看守人把我们赶走,警告我们对死者要尊敬一点。

  远处,石匠正忙着扩建大教堂的塔楼,我们靠过去研究。凿子和榔头在空中叩叩叩敲着,噪音响彻这座城市。凿下来的碎石从天上纷纷落下。长梯用一段段绳子扎着,沿建筑的侧面曲曲折折往上爬,复杂的滑轮系统在半空中转动,将一篮篮石砖吊上去给石匠,石匠站在悬空的细窄通道上接收。工人担着灰泥在梯子上匆匆忙忙上上下下,像蚂蚁一样。

  光是看着他们就让我头晕目眩。只要一脚踩错,整个结构体就会垮得比巴别塔还快。我喜欢安安全全的印刷:

  这个念头让我想起了龙皮,想起要离福斯特远远的,越远越好。我感到周遭的城市在倒塌。静静地站在这里享乐,一点好处都没有。

  彼得抓住我的手肘。受到食物的香气吸引,我们回到市场上。尽管众多美食难以选择,我们还是向香肠摊各要了一根热气腾腾的法兰克福香肠,肥油流到手腕上,舔了好久好久。圣尼古拉教堂顶上的号手猛然吹响一段不和谐的乐音,通知大家有重要人物从水路抵达,于是我们一边嚼着香肠,一边抄近路往码头跑,正好及时看见一艘从低地国家〔编按:指欧洲西北沿海地区,包括比利时、荷兰和卢森堡〕来的三桅帆船,像一只柳条编的天鹅滑进关税塔。

  一个圆圆胖胖的男子上岸来,后面跟着一排随行的仆从,一个个抬着装满衣物的箱子。他表现出一副威严庄重、雍容华贵的样子。

  彼得吸了一口气,心灰意懒地看着他替克里斯蒂娜买的天鹅绒小钱包。“算不上什么,对不对?”他说,而我只能阻止他将那只钱包抛到浪里去。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绅士站在码头边上迎接新来者。他欠身鞠躬,我深怕他就要一头亲到那陌生人脚下的土地。他们一起大步走过街道,往法兰克福最高级的住宅区“撒勒豪”而去,达官贵人都住在那里,不像我和彼得晚上得住公共客栈。

  看腻了壮观的场面,我们努力找路回旧市区,却迷失在一条紧接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巷弄之间。这时候,我们渴了,剩下的钱币在彼得手上泛着微光,重新燃起他眼中的光芒。

  彼得发现附近有一家啤酒屋,说:“跟我来。”

  ※※※

  “小羔羊”并不像它的店名所暗示的那般无害。

  这是一栋暗暗的小屋,缩在过大庭院的一角,四周都被摇摇欲坠的房子包围,不见天日。庭院中间有一口井,很久以前就干涸了,如今被污物堵住。

  彼得像一只夹着尾巴的杂种狗,悄悄挨近小酒馆的门,推门进去。

  屋里面烟雾弥漫。人们在倒立过来的大酒桶上掷骰子、下棋,地板上有麦秆而滑溜溜的。我懒得往下看,只是紧跟着彼得,他在人群之中穿梭,跟店主人点了两大壶苹果酒,店主长得像头有长长暴牙的公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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