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尘(13)_尼尔·盖曼

一三

　　§三

　　在此我们又遇到一些人，其中许多人

　　还活着，对那颗坠落流星的命运很感兴趣

　　＊

　　第一代暴风堡勋爵在胡昂山的顶峰辟建了暴风堡，从第一纪末统治到第二纪初期。暴风堡在继任的每代勋爵手里扩张、改建、开发矿藏、开通隧道，直到原本的山顶斜插入天空，像某种灰色花岗岩巨兽雕刻华丽的长牙为止。暴风堡的位置高耸入天，雷云会先聚集在此，才降到较低空，倾洒大雨和闪电，摧毁蹂躏下方地区。

　　暴风堡第八十一代勋爵躺在房里奄奄一息，这个房间就像蛀牙的缺洞，辟建在山峰的最顶端。在我们熟悉的世界之外，这个国度依然存在着死亡。

　　他把孩子们召到床边，不论活着或死去的都来了，在冰冷的花岗岩宅邸里颤抖着。他们聚集在父亲床边，恭敬等候，活的站在右边，死的站在左边。

　　他有四个儿子死了：仲敦斯、季特斯、伍特斯、陆特斯①。他们站着动也不动，灰色的人影虚幻而沉默。

　　①译注：七个儿子的名字原文为：Primus（伯穆斯）、Secundus（仲敦斯）、Tertius（叔提斯）、Quartus（季特斯）、Quintus（伍特斯）、Sextus（陆特斯）、Septinus（幼穆斯）。中文译名根据排行意译为较简短的名字，以方便读者。

　　他有三个儿子还活着：伯穆斯、叔提斯、幼穆斯。他们在房间的右侧紧挨着，不太自在，把重心从这只脚换到那只脚，抓抓鼻子搔搔脸颊，彷佛被死去兄弟沉默的闲静所羞辱。他们不曾朝房间的另一边瞥上死去的兄弟一眼，尽可能表现出自己跟父亲一样，是冰冷的房里仅有的几个人。冷风穿过花岗岩上洞开的大窗吹进来。不管是因为他们看不见死去的兄弟，还是因为谋杀了这些兄弟（每人各杀一个，只有幼穆斯杀了两个。幼穆斯用一盘辣味鳗鱼毒死了伍特斯；更为了效率并利用重力，舍弃奸谋诡计，在某个晚上，两人赞赏遥远的下界一场雷电交加的暴风雨时，直接把陆特斯推下悬崖），而选择忽视对方。是惊恐于良心的谴责，或者害怕东窗事发，还是怕鬼，他们的父亲都不晓得。

　　私底下，第八十一代勋爵希望在走到生命的尽头时，七个年轻勋爵已经死了六个，只剩下一个活着。这一个就是第八十二代暴风堡勋爵，也是高崖地的统治者。归根究柢，这是他数百年前取得自己头衔的方式。

　　可是今天的年轻人就像一沱面糊，没有一点儿干劲，也没有记忆中自己年轻时的气势和精力……

　　有人在说些什么。他强迫自己专心听。

　　“父亲，”伯穆斯用低沉的声音重复说道，“我们都在这里了。您要怎么处置？”

　　床上的老人凝视着他。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喘息，他吃力地把一缕稀薄冰冷的空气吸进肺里，用花岗岩般尖锐冰冷的声调说道：“我快要死了。我的时间就快要到了。你们要带着我的遗体深入山中的宗庙，然后把这副遗骸──就是我，放进你们看到的第八十一个凹穴。也就是说，你们要把我留在第一个还没占用的凹穴里。如果你们不把我放在那里，你们每一个人就会被诅咒，暴风堡的高塔也会坍塌倾覆。”

　　他三个活着的儿子什么也没说，但一阵窃窃私语从四个死去的儿子间传出：或许是悲叹吧，因为他们的遗体若不是被苍鹰狼吞虎咽吃个精光，就是被湍急的河水带走，一路滚下瀑布冲到海里，永远不能在宗庙里安息。

　　“现在。说到继承权这件事。”勋爵喘息着发出微弱的声音，就像从一对腐损的风箱里挤出来的风。活着的儿子抬起头：最年长的伯穆斯，浓密的棕色落腮胡里已有白胡须，他的鼻子是鹰钩鼻，灰色的眼睛满怀期盼；叔提斯，一脸红金交杂的落腮胡，眼睛是黄褐色，看起来很谨慎；幼穆斯才刚长出黑胡子，个子很高，很像乌鸦。他面无表情，因为他看起来一向漠然。

　　“伯穆斯，到窗户那里去。”

　　伯穆斯大踏步走向岩石墙面上洞开的大窗，往外看了看。“你看到什么？”

　　“什么也没看到，陛下。我看见夜晚的天空在我们之上，云层在我们之下。”

　　老人在覆盖自己的高山熊皮下打了个寒颤。

　　“叔提斯。到窗户边去。你看到什么？”

　　“什么也没有，父亲。就跟伯穆斯说的一样。夜晚的天空高悬在我们之上，是淤肿的青色。灰色的云层在我们之下，不停翻腾。”

　　老人的眼睛在脸上痛苦地皱在一起，就像被捕获的鸟。“幼穆斯。你。窗户。”

　　幼穆斯慢吞吞走到窗边，站在两个哥哥身旁，却不跟他们靠得太近。

　　“你呢？你看到什么？”

　　他朝着大开的窗户往外看。刺骨的风吹在他脸上，使他的眼睛刺痛流泪。在靛蓝色的天空里，一颗星星闪烁着微弱光芒。

　　“我看到一颗星星，父亲。”

　　“啊，”第八十一代勋爵喘息着，“把我带到窗户边。”他三个活的儿子把他领到窗边，四个死儿子悲伤地看着他。老人站着，或者说差不多站着，费力地靠在儿子们宽阔的肩膀上，凝视着铅色的天空。

　　他指节肿胀的手指如同枯枝，摸索着挂在脖子上那条沉重银炼上的黄玉。链子在老人的力拽下，像蜘蛛网般断裂。他拿起黄玉，握在拳头里，断掉的银炼头晃荡着。

　　暴风堡的死勋爵彼此用亡者的语言窃窃私议，听起来就像雪花飘落：那块黄玉是暴风堡的力量。只要拥有暴风堡的血统，谁戴上黄玉就是暴风堡的统治者。第八十一代勋爵究竟会把玉交给哪个幸存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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