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5)_法兰克·赫伯特

五

　　§二

　　想要了解穆哈迪，却不了解他的死敌哈肯尼人，这就像要寻求真理却不懂得谬误，要追逐光明却不懂得黑暗一样，都是不可能的。

　　──摘自伊如兰公主的《穆哈迪手记》

　　＊＊＊

　　这是一个浮雕星球仪，一半处在阴影中。一只戴着闪光戒指的胖手拨弄着它，让它不停地转动着。一个形状不规则的支架支着星球仪靠在墙边。这是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屋里其他几面墙边的架子上堆满彩色卷轴、电影书①、磁带和胶片。移动式悬浮力场中漂浮着一盏盏明亮的金色悬浮灯②。

　　①任何在教学过程中使用的，由释迦藤加工而成的，载有电子记忆脉冲信息的投影式图书。

　　②一种悬浮照明装置，自带动力系统，通常靠生物电池来提供动力。

　　房间正中摆着一张椭圆形桌子，粉玉色桌面是石化的埃拉加木做成的。桌子周围是一圈各式各样的悬浮椅，两个男人各踞一把。一个是一头黑发的年轻人，十六七岁，圆脸，目光阴沉；另一个是又矮又瘦的成年人，长了一张女里女气的脸。年轻人和成年人都盯着星球仪，而隐身在阴影里的那个人则继续拨弄着它。

　　黑暗中，那人突然大笑起来，一个男低音，边笑边说：“就这样，彼得，这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陷阱，而公爵正步入虎口。这真是我──伏拉迪米尔·哈肯尼男爵──的杰作。难道不是这样吗？”

　　“当然是了，男爵。”成年人回答道。声音是男高音，音质甜美，悠扬悦耳。

　　胖手垂到星球仪上，止住它的转动。现在，屋里所有眼睛都集中在静止的星球仪表面。看得出，这是那种专为皇室成员、星球统治者和富有的收藏家们精心打造的星球仪，上面印有皇室手工艺品的印章，经纬线都用头发丝般粗细的铂线标注出来，两极则嵌着云影钻石。

　　胖手在星球仪表面缓慢地移动着，抚摸着星球仪的每一处纹理。“我敬请你们仔细观察，”男低音隆隆作响，“靠近一点，看仔细些，彼得，还有你，我亲爱的菲得·罗萨。从北纬六〇°到南纬七〇°──瞧这些精致的纹路，还有它们的色彩，难道没有使你们联想起甘甜可口的太妃糖吗？这上面无论哪儿都看不见一丝半点蓝色，无论是蓝色的湖、蓝色的河流还是蓝色的海洋，什么都没有。还有这些可爱的极地冰帽──真是小啊。有谁会把这个地方误认为别的星球吗？阿拉吉斯！真是与众不同。简直就是为这次伟大胜利专门布置的舞台。”

　　彼得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想想看，男爵，皇上竟然相信他已经把你的香料星球给了公爵，真是个沉重打击啊。”

　　“这种反语太含混了，”男爵低沉地说，“你想把年轻的菲得·罗萨搞胡涂吗？没有必要把我侄子搞胡涂吗。”

　　阴沉着脸的年轻人在椅子上动了一下，抚平黑色紧身衣上的一处褶皱。这时，他身后那扇门上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他坐直了身子。

　　彼得站起身来，穿过厅堂走到门前，把门打开一条缝，仅容来者把一个圆柱形信息筒递进来。他关好门，转开圆筒扫了一眼，再一次低声笑起来。

　　“怎么说？”男爵问道。

　　“那蠢货给我们答复了，男爵。”

　　“亚崔迪家族的人怎么可能拒绝任何一个装腔作势的机会呢？”男爵问，“那么，他怎么说？”

　　“真是一个最粗鲁不过的家伙，男爵，竟然称您‘哈肯尼’──而不是‘阁下’或‘亲爱的男爵’什么的，连头衔都没加，什么尊称都没有。”

　　“哈肯尼这个名字很好。”男爵咆哮道，嘴上这么说，语气里却泄露了心中的焦躁，“亲爱的莱托都说了些什么？”

　　“他说：‘世人皆知你的两面三刀、阴谋诡计，我本人也多次见识过。因此拒绝你要求会面的提议。’”

　　“还有呢？”男爵问。

　　“他说：‘帝国上下仍有不少人尊重立法会有关家族世仇①的条例。’他的签名：‘阿拉吉斯的莱托公爵。’”彼得大笑起来，“阿拉吉斯的公爵！哦，上帝！这也太夸张、太可笑了吧。”

　　“闭嘴，彼得！”男爵说。笑声戛然而，像有谁切断了开关，“‘世仇’，对吗？”男爵问道，“家族世仇，啊？他选了个非常合适的老字眼，简简单单一个词，却包含了极深的内涵。说得这么明白，生怕我不懂他的意思。”

　　“你摆出了和平的姿态，”彼得说，“过场算是已经走过了。”

　　“身为门塔特，你的话太多了，彼得。”男爵说。他想：我必须尽快把这家伙解决掉。他快没什么用处了。男爵的眼光越过房间，盯着他的门塔特杀手。他看到的是大多数人一眼就会注意到的特征：眼睛。一片阴沉沉的蓝色，中间是更蓝的瞳仁，没有一丝眼白。

　　①专指在立法会的严格限制范围内，依照规定进行的家族复仇战争。

　　一丝笑容掠过彼得的脸颊，像一张狞笑的鬼脸面具，两只眼睛就像面具上的两个窟窿。“可是，我的男爵老爷，还从来没有过如此美妙的复仇方式呢。这个计划天衣无缝，真是绝妙的阴谋。让莱托用卡拉丹换沙丘──而且是皇上的命令，他别无选择。你这个玩笑开得真绝！”

　　男爵冷冷地应道：“你太多嘴了，彼得！”

　　“可我很开心，我的男爵。而你……你是有点妒忌吧。”

　　“彼得！”

　　“啊哈，男爵！没有本事亲自定下这么一条妙计，你是不是有点遗憾啊？”

　　“总有一天我会让人勒死你的，彼得。”

　　“那是必然的，男爵。终会如此，兔死狗烹嘛。但总会来点猫哭耗子假慈悲，做做样子，对吗？”

　　“你一直在吃塞缪塔①和维特迷药②吗，彼得？”

　　①一种类似于摇头丸的迷药，是从埃拉加树焚烧后的残余物中经结晶萃取后取得的物质。服药者会丧失时间感，感觉意识恍惚，并会在塞缪塔音乐的诱发下做出摇头的动作来。

　　②艾卡兹星上出产的一种可以摧毁意志的迷药，服药者无法判断幻觉与真实世界的区别。

　　“无所畏惧说出真理，让男爵大吃一惊了，对吗？”彼得说，他的脸一皱，变成了一个皱巴巴的卡通面具，“我猜得一点儿没错！可男爵您瞧，身为门塔特，我当然猜得出你什么时候才会派出行刑者。只要我还有用，你就会留着我。过早行动是一种浪费，我还颇有用武之地呢。我知道你从那个可爱的沙丘星球上学到了什么──绝不浪费，对吗，男爵？”

　　男爵怒视着彼得。

　　菲得·罗萨在自己的椅子上如坐针毡。这些好斗的蠢货！他想，我叔叔每次和他的门塔特说话，到头来都是以争吵收场。他们以为我没事可做了还是怎么？只能听他们吵吵嚷嚷？

　　“菲得，”男爵说，“我告诉过你，让你来就是要你多听、多学。你在学吗？”

　　“是的，叔叔。”他的语气小心翼翼，略显阿谀。

　　“有时候，我真猜不透彼得。”男爵说，“有时我会带给他痛苦，这是必要的。可他……我发誓，他却能从痛苦中找到快乐。就我本人而言，我对可怜的莱托公爵深表同情。岳大夫很快就会背叛他，这将是整个亚崔迪家族的末日。当然，莱托会知道是谁的手控制着那位听话的大夫……知道这一点，肯定会让他伤心欲绝。”

　　“那你为什么不干脆让那位大夫悄悄地一剑捅进公爵的肋骨里？神不知鬼不觉，一下子就能解决问题。”彼得问。“总不会是出于同情吧，可──”

　　“等我把他牢牢攥在掌心时，我一定会让公爵明白是谁决定了他的命运。”男爵说，“同时也要让其他各大家族明白。这会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这样以来，我的转圜空间就更大了。这么做的必要性是显而易见的，但我不一定非得喜欢这种做法。”

　　“赢得转圜空间，”彼得轻蔑地说，“你已经引起皇上注意了，男爵。你行事太鲁莽。总有一天，皇上会把他的萨督卡军团①派一两个到吉迪·普莱姆②这儿来。到那时，就是你伏拉迪米尔·哈肯尼男爵的末日。”

　　①帕迪沙皇帝的私人军团，由狂热拥戴皇帝的军人组成。他们来自一个生存环境极其恶劣的星球，在那里，十一岁以下儿童的死亡率高达四十六％。他们的军事训练强调残忍和近乎自杀式的攻击，完全不顾个人安危。他们从小就受到教导，以冷酷无情为武器，使对手的力量因恐惧而削弱。颠峰期时，他们的剑术据称已经达到吉奈斯剑法十级的水平，而他们在战斗中所表现出来的灵活性被认为接近于比·吉斯特高手的水平。与立法会的普通士兵相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能以一敌十。在沙德姆四世时代，尽管他们仍然难以对付，但其战斗力因过于自信而受损，而曾经支撑他们奋勇杀敌的武士精神也因玩世不恭而被大大削弱。

　　②欧佛奇星域B区三六的一颗行星，是哈肯尼家族的母星，属于中等发达星球，处于低光合作用地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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