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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沙蒙先生,”他终于开口,但他还是没有勇气叫“爸爸”,“我向琳西求婚了。”他战战兢兢地说。琳西的心几乎跳到胸口,但她看的不是塞谬尔,而是我们的爸爸。

  巴克利端来一盘巧克力蛋糕,霍尔随后拿了一瓶一九七八年的Dom Perignon走进来,手上还拿了好几个杯子,“外婆准备了这瓶香槟,庆祝你们毕业。”霍尔说。

  外婆最后才进来,手上只有一杯高杯酒,灯光映在酒杯上,闪烁着如钻石般清澈的光芒。

  在琳西眼中,客厅里似乎只有她和爸爸,“爸,你意下如何?”她问道。

  “我想……”他挣扎着站起来和塞谬尔握手,“我再也找不到比你更好的女婿了。”

  外婆兴奋地接口:“天啊,小宝贝,我的甜心,恭喜!恭喜!”

  连巴克利也轻松了下来,他卸下平时一板正经的样子,露出难得的笑容。只有我看得见缠绕在我妹妹和爸爸之间的牵挂,旁人看不出父女之间的牵绊,但这样的牵绊却是会伤人的。

  爸爸和琳西加入众人的行列,大家高兴地听着外婆不断举杯道贺。一片道贺声中,只有巴克利看到我站在客厅角落的大钟旁。他啜饮着香槟,眼睛盯着站在一旁的我,我身上散发出细细的白线,白线向四方延伸,缓缓地在空中飞舞。有人递给他一块蛋糕,他拿在手里,却没有咬下去。朦胧之中,他看到我的脸庞和躯体,我的头发还是中分,胸部还未发育,臀部也依然平坦。几秒钟之后,我就消失无踪了。

  ***

  这些年来,看家人看到心烦的时候,我经常到停靠于宾州车站的火车里坐坐。乘客上上下下,人潮来来往往,我听他们说话,人声混杂着火车车门开关的声音,列车长大声地报出站名,皮鞋和高跟鞋踩过水泥月台、金属车阶、然后登上铺了地毯的车厢,急速的脚步在柔软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琳西跑步时,有时稍微放慢脚步休息一下,她说这样仍然算是运动,我也是如此,我坐在车里观察四周动静,只不过不像往常那么专心罢了。我听着火车站里的各种声音,感觉到火车的移动,有时还听得到其他鬼魂的说话声。这些鬼魂和我一样已经离开人间,我们都在一旁静静观看。

  天堂里几乎每个人都有牵挂,凡间总有一个我们放不下、时时吸引我们注意的人。这个人可能是我们的挚爱、亲人、或是好友,甚至可能是在紧要关头伸出援手、或是对我们微微一笑的陌生人。我经常听到其他鬼魂和他们心爱的人说话,但凡人却听不见我们的声音。我想他们八成和我一样,再怎么试都没有用。父母对小孩的循循善诱、男男女女对另一半的絮絮私语,这些都是单方面的努力,我们这边殷切地叮咛,凡间的人却永远不会响应。

  火车或停在月台上、或缓缓地沿站停靠,我的耳际充满着各种姓名和叮咛:“小心玻璃”、“听你爸爸的话”、“喔,她穿这件洋装看起来好大”、“妈,我跟在你后面”、“……艾斯摩拉达、莎莉、露培、奇莎、法兰克……”好多好多名字!火车逐渐加速,这些凡间听不到的声音和名字也愈来愈大声;两站之间,我们渴望的呼叫声达到了高点,声音大到震耳欲聋,震得我不得不睁开双眼。

  车厢内顿时一片寂静,我透过车窗往外一瞄,看到女人在吊衣服、或是收衣服。她们弯腰从洗衣篮拿出衣物,沿着晒衣绳把白色、黄色、或粉红色的床单拉直。

  我数数男人和小男孩的内衣裤,也看到小女孩穿的小棉裤,衣服在风中劈啪作响,我好怀念这种生气蓬勃的声音。在微风拍打衣物的声音中,鬼魂无穷无尽的呼唤逐渐销声匿迹。

  啊,湿衣服的声音!劈劈啪啪、仆仆塌塌,双人床厚重的床单湿湿地垂吊在洗衣绳上,水滴沿着床单滴滴答答地流下来,这个声音总令我想起童年往事。我以前经常躺在滴水的衣物下,伸出舌头来接水,我和琳西还假装滴水的衣服是交通号志,不是她追我,就是我追她,两个人在刚洗好的衣服之间大玩捉迷藏。妈妈总是再三警告我们:手上沾了花生酱不要抹在床单上,有时她发现爸爸的衬衫上沾了一块柠檬糖果的印子,不免就会训我们一顿。窗外的衣服是真的,衣服的肥皂味也是真的,此时此刻,回忆与想象同时涌上心头,我已分辨不出真假。

  那天离开我家客厅之后,我坐上了火车,脑海中始终只出现一幅画面:

  “扶直喔。”爸爸说。我握着装有小船的玻璃瓶,爸爸小心翼翼地烧掉升起桅杆的细绳,小船随即在蓝色的海面上启航。我静待爸爸完成这项重要的任务,在这个紧要的关键时刻,我知道瓶中的世界完完全全操之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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