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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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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天堂里经常充满一股淡淡的臭鼬味,我在人间就喜欢这种味道,闻到臭鼬味时,入鼻的不只是一股呛人的臭气,我还可以感受到气味的力量。臭鼬受到惊吓才会发出这股强烈、持久的臭气,隐约之中彷佛混杂着恐惧与御敌的力量。弗妮的天堂里充满了纯净的烟草味,哈莉的天堂闻起来则像金桔。 我日夜坐在广场的阳台上观看,我看到克莱丽丝逐渐把我抛在脑后,在布莱恩身上寻求慰藉;我看到鲁思在家政教室附近的角落,或是餐厅外面靠近护理教室的一角,目不转睛地瞪着克莱莉萨。刚开始发现自己看得到学校发生的大小事情时,我像喝醉酒般地着了迷,我看到副足球教练偷偷地送巧克力给已婚的自然老师,也看到拉拉队队员使尽全力想引起某个坏学生的注意,这个学生不知道犯了几次校规,也不知道被几个学校退学,次数多到他自己都记不得。我还看到美术老师和他的女朋友在暖气间做爱,也注意到校长对副足球教练投以欣赏的眼光,我的结论是这个副教练是全校最英挺的人物,但我实在不喜欢他方正的下巴。 每晚走回豪华公寓的路上,沿途会经过一排老式的街灯,我曾在舞台剧Our Town里看过这样的街灯,铁铸的灯架顶端弯成一道弧形,上面悬挂着圆形灯泡。和家人一起看戏时,我觉得圆圆的灯泡像是一个发光的大蘑菇,所以我记得这样的街灯。在天堂的街道上,我故意走到街灯的影子下,这样一来,我的影子好像刺破了每个发光的大蘑菇,回家途中,我经常玩这种游戏。 有天晚上,看了鲁思在做什么之后,我像往常一样踩着街灯的影子回家,半路上碰到了弗妮,四下无人,前方吹起一阵旋风,落叶随风旋转、缓缓上扬。我停下来看着她,目光停驻在她眼角和嘴边的笑纹。 “你为什么发抖?”弗妮问道。 虽然天候湿冷,我却不能说自己因为天气冷才发抖。 “我实在没办法不想妈妈。”我说。 弗妮微笑地拉着我的左手,把我的手放在她双手之间。 我好想轻吻她的脸颊,或是让她抱抱我,但我什么也没做,反而看着她慢慢离去。 弗妮蓝色的衣裙离我愈来愈远,我知道她不是我妈妈,我不能玩这种假装的游戏。 我转身走回广场上的阳台,濡湿的空气沿着我的大腿蔓延到手臂,无声无息、轻轻柔柔地沾上发稍。我想到晨间的蜘蛛网,网上沾满了有如珠宝般的露珠,以前我却不经思索,轻轻一挥地毁了它。 十一岁生日的早上,我一大早就起床,大家都还没起来,最起码我是这么想。我偷偷摸摸地走下楼,朝饭厅看了又看,我猜爸妈把礼物放在饭厅,但饭厅里却没有东西,餐桌上还是像昨晚一样空空的。但我一转身就看到客厅里妈妈的桌上摆了一样东西,妈妈的桌子相当别致,桌面永远一乾二净,我们管它叫“付账单的桌子”。桌上有一迭包装纸,中间摆了一个还没有包好的相机,我一直想要一部相机,我已经苦苦哀求了好久,几乎确定爸妈绝不会买给我。我走到桌前仔细瞧瞧,那是一部傻瓜相机,旁边还摆着三卷底片和一个四角闪光灯。这是我的第一部相机,有了它,我就可以实现成为野生动物摄影师的梦想。 我四下观望,没看到半个人,隔着半张半掩的百叶窗,我看到葛莱丝·塔金(妈妈习惯把百叶窗拉成半张半掩,她说这样房子看起来比较美观,但又和外界保持一段距离)。葛莱丝住在街尾,在一间私立学校上课,我看到她脚踝上绑了东西在街上走来走去,我赶快装上底片偷偷地跟踪她。我一面跟监,一面想象自己长大后追踪野象和犀牛的模样,我现在躲在百叶窗和窗户后面,长大以后说不定藏身在高高的芦苇丛之间,愈想愈兴奋。我用没有拿相机的那只手拉高睡衣的下襬,静悄悄地、甚至可说是鬼鬼祟祟地跟着葛莱丝移动,我走过家里客厅、前门,一直跟到房子另一边的书房,我看着她愈走愈远,忽然想到我若跑到后院,就没有东西阻碍视线了。 因此,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屋后,却发现有人打开了通往后院的小门。 一看到妈妈,我马上忘了葛莱丝。我从没看过妈妈坐得这么直,神情显得这么虚恍,她面向后院,坐在走廊外的一把铝质折迭椅上,手上拿了一个小碟子,碟子上是杯她常喝的咖啡。那天早晨妈妈还没上口红,所以咖啡杯缘没有口红印,或许她晚一点才会涂口红吧。但她为了谁上妆呢?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为了爸爸?还是为了我们? 哈乐弟坐在喂小鸟的水盆旁快乐地喘气,牠专注地看着妈妈,没有注意到我。妈妈直视前方,目光似乎延伸到无边无际的未来,在那一刻,她不像我们的妈妈,而像一个和我没关系的陌生人。眼前这个女子丝毫不像个母亲,我从未看过妈妈露出这副神情,她脸上的肌肤白皙,没有化妆依然柔嫩粉白,睫毛与双眼颇具整体美。妈妈在酒柜里藏了一些裹着巧克力的樱桃,这是她的私家珍藏,爸爸想吃樱桃时,总是缠着妈妈,叫她“海眼姑娘”,此时我终于知道爸爸为什么这样叫妈妈,我本来以为这是因为妈妈的眼睛是蓝色的,现在我才知道这是因为妈妈的眼神深邃,有如无边无际的大海,令我看了有点害怕。我灵机一动,没有多想为什么,只是直觉地想这么做:我要在哈乐弟看到我、闻到我的味道之前,趁着草地上还沾满了晨间露水,妈妈还没有完全苏醒的时候,赶快拿起我的新照相机,捕捉住这一刻。 柯达公司把照片装在一个厚重的大信封里寄回来,我一看到照片就分辨出不同,在所有照片中,只有在第一张照片里,妈妈才是艾比盖儿。她完全不知道我在拍照,照片捕捉到最真实的时刻;我一按下快门,快门声吓了她一跳,自此她又变回我们的妈妈、快乐小狗的主人、好好先生的太太、莳花植草的女主人和笑容满面的邻居。妈妈的眼睛有如汪洋,里面埋藏着说不尽的失落,我以为我有一辈子的时间来了解她,但我只有在那一天才想到这个问题。我在世时就看过这么一次,之后就忘了妈妈内心深处的艾比盖儿;我只想看到我所熟悉的妈妈,永远在她的保护之下,因此,我也没再多想。 我在天堂的阳台上想着那张照片和妈妈,琳西则半夜悄悄走出房门,我像电影里探头探脑的小偷一样看着她,我知道她想去我房间,也知道她不费什么力气就能打开我的房门,但她打算到我房里做什么呢?我的房间已成了家里的禁地,妈妈碰也不碰,出事当天我匆忙地出门,来不及铺床,到现在我的床还是保持原状;我的河马宝宝依然躺在被子和枕头间,那天早上换上喇叭裤之前、本来想穿的一套衣服,现在也还摆在床上。 琳西走过房里柔软的小地毯,摸摸床上被我气愤之下揉成一团的蓝色裙子,和红蓝相间的针织背心。琳西有一件同样花色、橘红色和绿色相间的背心,她拿起我的背心,把它摊平放在床上,细细地抚平绉折。背心实在不好看,却又显得如此珍贵,她轻抚我的背心,我感觉得到她的思绪。 琳西的手指轻轻画过我床头柜上的金色托盘,盘里放了各种不同的徽章,我最喜欢一个上面写着“Happy-Dippy Says Love”的粉红色徽章,我在学校停车场捡到它,妈妈说我可以留下来,但我必须保证不戴它上学。我在托盘里摆了很多徽章,还把一些徽章别在爸爸母校印地安那大学的巨幅旗帜上。我以为琳西想拿一、两枚徽章,但她没有,甚至连碰都没碰,她只是用手指轻轻地画过托盘上的每样东西。过了一会,她看到托盘下有个东西露出白色的一角,她仔细地把它拉出来。 托盘下压的是那张照片。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张口结舌地坐到地上,手上仍握着照片。她好像被困在帐篷中,全身上下被绳索团团围住,几乎喘不过气来。我直到拍照的那天早晨,才看到妈妈陌生的一面,琳西和当时的我一样,也从未看过妈妈这一面。她看过这卷底片中的其他照片,照片中的妈妈一脸倦容,但依然面带微笑;照片中妈妈和哈乐弟站在门前的茱萸树下,阳光透过树梢洒落在她的睡袍上,洒下点点光影。但我私藏了这张偷拍的照片,妈妈有她神秘、我们都不知道的一面,只有我看到这一面,我不愿与其他人分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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