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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我第一次跨过阴阳界纯属意外,那天是一九七三年十二月二十三日。

  巴克利在睡觉,妈妈带琳西去看牙医。那星期家里每个人都同意要努力照常过日子,爸爸给自己指派了一项任务,他要把楼上的客房整理干净,爸爸向来把这里当书房。

  祖父曾教爸爸在空玻璃瓶建造帆船,妈妈、妹妹和小弟觉得没什么,我却非常感兴趣,爸爸的书房里到处都是装了帆船的玻璃瓶。

  爸爸在保险公司上班,成天和数字为伍,晚上下班之后,他喜欢阅读南北战争之类的书籍,或是建造帆船松懈身心。每当准备扬帆时,他总是大声叫我过去帮忙。

  此时船只已紧紧地黏在玻璃瓶底部,我跑进书房,爸爸叫我把门带上,通常我一关上门,妈妈就摇铃叫大家吃饭,妈妈对那些她没有参与的事情,似乎特别有第六感,但如果妈妈的第六感失灵,没有叫我们下去吃饭,我的任务就是帮爸爸扶玻璃瓶。

  “扶直,”爸爸说:“你是我的大副。”

  瓶口留了一条棉线,爸爸轻轻一拉,哇!帆布缓缓升上桅杆,帆船成了快艇,我们也大功告成。我每次都想拍手庆祝,但我扶着玻璃瓶,空不出手来鼓掌。接下来,爸爸用蜡烛烧热拉直的衣架,把衣架伸到玻璃瓶里,很快地把瓶里的棉线烧掉。他必须非常小心,稍有不慎,瓶里小小的纸帆会起火,甚至轰的一声,把我手上握的玻璃瓶烧成大火球。

  爸爸后来做了一个木架取代我,琳西和巴克利不像我一样喜欢帆船,爸爸使尽全力想引起他们的兴趣,试了几次之后,爸爸放弃了,自己一个人埋头关在书房。对我们家其他人而言,每只玻璃瓶里的帆船看起来都一样。

  那天爸爸一边整理房间,一边和我说话。

  “苏西,我的小女孩,我的宝贝水手,”他说:“你总是喜欢那些比较小的帆船。”

  我看着爸爸从书架上取下玻璃瓶,他把玻璃瓶放在书桌上排成一列,然后拿妈妈一件撕成布条的旧衬衫擦拭书架。书桌下摆了成打的空瓶,我们父女俩收集了这些瓶子,准备建造更多船只。书架上还摆了更多玻璃瓶,有些是爸爸和祖父一起做的,有些是爸爸独立完成的,有些则是我们合作的结晶。有些船只保存得很好,只有船帆稍微泛黄,有些船只过了这些年船身已经歪斜,甚至上下颠倒。书架上还有一个在我出事前一星期,在我手中忽然起火的玻璃瓶。

  他最先把这个瓶子摔得稀烂。

  我心中一阵抽痛。他转头看看其他玻璃瓶,瓶瓶标示着年岁记忆,瓶瓶可见扶持瓶口的手:他过世父亲的手、他死去女儿的手。我看着爸爸砸烂剩下的玻璃瓶,他一面喃喃说着苏西死了,一面把玻璃瓶砸向墙壁和木头椅子,砸完之后,爸爸站在客房兼书房里,四周都是绿色的玻璃碎片。所有的玻璃瓶都被摔在地上,船帆和船只的碎片散见于破碎的玻璃瓶间,爸爸呆呆地站在一片狼藉之中,此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在爸爸面前现身,每片玻璃、每个闪闪发光的碎片上,都可以看到我的脸。爸爸低头观望,仔细搜寻房间的每个角落。太不可思议了!但过了一秒钟,我就不见了。他静静地站了一会,然后放声大笑,笑声发自丹田,有如野狼的哭嚎。他笑得用力又大声,在天堂的我听了全身发抖。

  他走出书房,走过两个房间,来到我的卧房。楼上的走道很窄,我的房门和其他房门一样单薄,一拳就可以轻易地击穿房门。他原本打算把我梳妆台的镜子砸烂,用指甲撕下墙上的壁纸,但他非但没有这么做,反而紧捏着床单,颓然地坐在我床边低声啜泣,淡紫色的床单被他捏得绉成一团。

  “爸爸?”巴克利问道,他站在门口,-只手握着我房间的门把。

  爸爸转头,却遏止不了泪水,他抓着床单,慢慢地倒在地上,然后他张开手臂,叫巴克利过来。通常他一叫,巴克利就跑过来,但这次他叫了两声,巴克利还是站在原地不动。虽然从未发生过这种情形,但小弟最后还是奔向爸爸怀里。

  爸爸把小弟包在床单里,床单还留着我的味道。他记得我求他,让我把房间漆成紫色,也记得他帮我把过期的《国家地理杂志》移到书柜下排(我当时已立志钻研野生动物摄影艺术)。他还记得我曾是家中唯一的小孩,只是过了不久之后,琳西就出生了。

  “我的小人儿,你对我来说是这么特别啊。”爸爸紧抱着巴克利说。

  巴克利抽身,目不转睛地看着爸爸满是皱纹的脸,爸爸的眼角依然泪迹斑斑,巴克利一脸严肃地亲吻爸爸的脸颊,童稚的脸上充满保护的神情;这样的童稚之情是如此圣洁,连天堂里的人也做不到。

  爸爸把床单围在巴克利的肩上,他记得我有时睡到一半,从高高的床上跌到柔软的小地毯上,他坐在书房的绿色椅子上看书,被我摔下床的声音吓了一跳,赶快跑到我房间看看怎么回事,看到我没事才放_心。他喜欢看我熟睡的模样,即使作了恶梦,甚至摔到硬梆梆的木板地上,我依然呼呼大睡。在这样的时刻,他相信孩子们将来一定会活得快快乐乐,无论他们想当总统、国王、艺术家、医生,或是野生动物摄影师,孩子们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我过世前几个月,爸爸看着我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只是这次我床上多了巴克利,巴克利穿着睡衣,抱着小熊,背对着我缩成一团,半睡半醒地吸着大拇指。爸爸当时第一次有种奇怪的感觉,他想到做父亲的不可能长生不老,忽然觉得有点难过。但他又想到他有三个小孩,这个数目让他稍微放心一点,他想将来不管自己,或是孩子的妈出了什么事,三姊弟总还有彼此。这么看来,他帮沙蒙家起了头,就算他到了风烛残年,沙蒙家依然像强韧的钢丝一样,绵延不断地持续下去。

  他在小儿子身上找寻女儿的身影。他大声告诉自己:把爱留给生者吧,但我的幽灵却像绳索一般,不停地把他往后拉。他看着怀中的小男孩,“你是谁?”他喃喃问道:“你从哪里来?”

  我看着爸爸和小弟,心想事实和我们在学校学的差距真大。学校里大家说生死之间界线分明,事实上,生者与死者之间有时似乎朦朦胧胧,难分难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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