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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传来一阵最为轻柔的飒响──不,那不是声音,而是冰冷空气的扰动,或许罢──我转过身去,恰好来得及瞥见什么东西进入坑室。

  毕库拉全族仍旧双膝跪地,低头合眼;我则保持站姿,眼神紧盯着快速游移于毕库拉人之间的物事,丝毫不敢离开。

  这个身影隐约像个人形,但绝对不可能是人类。站起来至少有三公尺高。就算静止不动,它的银白表面仍不断流动、变化,就像是一团悬浮在空气中的水银。这东西的额头、四只手腕、以奇怪的角度接合的肘部、膝盖,还有披上盔甲的前胸及后背,全都长满弯弯的尖刃;锐利的表面,映照墙内十字架所发射的红色光线,使得金属刀锋闪烁森冷光芒。它就在跪地的毕库拉人当中穿梭来去;而眼见它伸展四只长长的手臂,张开手掌,一根根如同铬制手术刀的手指喀喀作响扳到定位,却让我荒谬地联想到平安星上教宗猊下为信众赐福的仪式。

  毫无疑问,我正盯着传说中的荆魔神史莱克猛瞧。

  在那个节骨眼上,我肯定是动了一下,还是发出什么声音,因为那双大大的红眼转而直视我所在的方向;光线在里头的多面棱镜内恣意舞动,使我目眩神迷;那不仅是单纯的光线反射,而是一道明亮、炽烈的血红光束,似乎在它那带有尖刺的头骨里燃烧已久,自眼睛所在部位的骇人宝石激射而出。

  随后,它动了……或者,应该说,它并未移动,可是已不在那儿,而在这里出现,离我不到一公尺的距离,弯下腰,四只以奇特的角度接合的胳膊环绕着我,围成一层由躯体长出的刀刃,以及液态银白钢铁所形塑的屏障。我大口大口地喘息,却无法呼吸到空气,眼睁睁看着自己所映照的面容,整张脸苍白、扭曲,在那家伙的金属表面和火红双眼之间来回跳动。

  我得承认,此时心中所洋溢的不是恐惧,反而比较近似于欣喜的感觉。某种难以理解的事情正在发生。从小接受耶稣神学的陶冶,并经过科学训练的淬炼,我在当下自然仍能透过其他形式的恐惧,体会到对上帝亘古不变的敬畏:不论是驱邪时的惊悚、回教苏菲主义的苦行者遭附身时不自主的旋转、塔罗牌局里的傀儡舞仪式,还有近乎荒淫的降神会,一张嘴滔滔不绝说出各式各样的方言,以及诺斯替禅的出神状态。我立刻就能了解,这些认同恶魔与召唤撒旦的技俩,不知如何,总能更加确立:世上真正存在着牠们神秘而不可测知的对立面──意即亚伯拉罕的上帝。

  不假思索却能全然心领体会,我像处女新娘一般微微发颤,期待史莱克的拥抱。

  它消失了。

  没有霹雳巨响,没有突然冒出的烟硝味,甚至没有物理上应该发生的空气扰动。前一秒它还在那儿,完美的尖刺拥抱肯定就要了我的性命,而转瞬之间,它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呆若木鸡,站在原地,惊讶地看着阿法起身,在这宛如博世牌红外线探测器下的昏暗里走向我。他站在史莱克原本站立的地方,伸展双臂,可怜兮兮地模仿刚刚我才目睹,既致命又完美的姿态。可是阿法那张温和的毕库拉族标准脸蛋上头,完全没有迹象显示他曾见过这个怪物。他笨拙地摆了个姿势,两手摊开,彷佛要涵盖整座迷宫、隧道的墙壁,以及数十枝镶嵌其上,散发光芒的十字架。

  “十字形,”阿法说道。三廿有十随即站起,走上跟前,再度跪下。微光中,我看到他们平和的面容,连忙也跟着一起跪地。

  “你们这一生的日子里,将跟随十字架,”阿法的声音抑扬顿挫,像是念着祷词。其余毕库拉人齐声吟诵这条陈述。

  “你们这一生的日子里,将属于十字形,”阿法再度说道;其他人复诵的时候,他伸手自墙壁取下一具小巧的十字形物体。它的长度不超过十公分,轻轻拉几下便告脱落。正当我要看个清楚,它却逐渐黯淡下来。阿法自袍中取出一条小小的皮带,将它绑在十字形顶端的圆头上,然后高举整支十字架在我的头顶。“从今而后,你将属于十字形。”他如此宣布。

  “从今而后。”毕库拉全族齐声附和。

  “阿门。”我私下悄声道。

  贝他示意我该敞开长袍前襟。阿法便将小十字架向下移,直到它挂在我的脖子上头。它贴着我的胸膛,感觉凉凉的;背面极为光滑、平整。

  全体毕库拉人均恢复站立,走向洞口,此时再度显露出冷淡的表情。我目送他们离开,然后小心翼翼地触摸十字架,将它拿起来好好检视一番。整支十字形物体冰冰凉凉,毫无生气。倘若几秒钟前它还真的活着,此时已经失去生命迹象。不过它的触感还是比较像珊瑚,而非水晶或岩石;光滑背面也没有任何具有黏性的物质。我思索着光化学效应,好解释它之前发出冷光的特性。我也考虑到天然磷光、发光生命体,以及单靠演化就能形成此物的机会。不管是什么人、什么东西,他们的存在一定和迷宫脱不了关系;而高原隆起,使得河流、峡谷得以划入隧道,又得花上亿兆年的光阴哪。我想着大教堂和它的创建者,想着毕库拉族、想着史莱克、想着我自己。终于,我不再胡思乱想,闭上眼,开始祈祷。

  当我从洞穴里探出头来,沁凉的十字形仍在袍内,紧贴胸前;三廿有十很明显地准备好要沿着阶梯,开始踏上三公里长的归途。我向上看去,透过大裂口两侧山壁间的空隙,瞥见一抹苍茫的早晨天空。

  “不!”我尖叫道,可是声音几乎为河流的怒吼所淹没。“我需要休息。休息!”我两膝一沉,陷入沙中,不过有六名毕库拉人上前将我轻轻拉起,朝向阶梯移动。

  我试过了,天主知道我试过了,可是经过两三个小时的攀爬,我的腿软了,整个人完全垮掉,滑过岩石,眼看就要煞不住车,坠落于六百公尺底下的石堆及河流。我只知道当时手里紧抓着厚袍内的十字形,然后有六只手伸过来挡住我下滑的势头,将我抬起,扛着继续向前,然后就什么也记不得了。

  直到今天早晨。我醒来迎接自小屋门口渗入的朝阳。身上只穿着长袍,手摸一摸,确定十字形还挂在细皮带上。眼见太阳悬在森林上头,我才意识到自己浪费了一整天;不知怎么,我不光是在无穷尽的爬坡步道上一觉不起(这些小矮人们怎么有可能带着我攀爬两公里半的垂直距离?),还狠狠地睡掉接下来的一天一夜。

  我看了看小屋四周。通讯器和其他的记录器材全都不见了。只有医疗扫描仪和几包人类学的软件;不过剩下的装备早已毁坏,它们也就无用武之地。我摇摇头,走向小溪,准备盥洗。

  毕库拉人似乎还在睡觉。如今我已参与过他们的仪式,成为“隶属于十字形”的一员,他们似乎对我失去兴趣。就在脱衣洗浴的同时,我也认定没有继续留下来研究他们的必要。等到我身体够强壮的时候,就会马上离开此地。必要的话,我会找出一条路,绕过火焰森林。真的没办法,我也会走下台阶,沿着坎斯河出去。现在,我更加坚信,一定要让外界知道,关于这些神迹的讯息。

  我拉下厚重的袍子,苍白的身躯赤条条地站着,在晨光下颤抖。我准备拿起胸前小小的十字。

  它竟然拿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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