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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在战俘营的夜色中,毕勒急急拉下裤子,便在地上哗啦啦地小便起来。当他胡乱地拉上裤子时,忽然想到一个新的问题:他从哪里来的?现在该回到哪里去?

  在这静寂的深夜,不知何处传了一阵阵悲伤的哭声。毕勒凝神听了一会,情不自禁地向哭声走去。

  他不知不觉走近一间厕所的后面,厕所是由一面篱笆围起来的,下面吊着十二个木桶。篱笆三面都盖着废木板与打扁的铁罐头盒,敞开的一面正对着那间曾经举行过欢迎宴会的营舍。他沿着篱笆摸去,走到一个地点,看到一道糊着黑油纸的墙上漆有一行字,字是由粉刷演出《仙履奇缘》那幕戏的布景的粉红色油漆所写成。这时,毕勒的知觉有些麻木,他看到那些字好像悬在半空,又好像漆在一块透明的布幕上,布幕上还洒有许多银灰的小点,实际上那是把黑油纸钉在营舍上面的钉头。毕勒无法想象那块布幕是如何悬挂在空中的,他以为那块神奇的布幕和那阵阵悲伤的哭泣是某种宗教仪式的一部分,而他对这种宗教仪式又一无所知。

  墙上的那行字是这样的:

  请尽量保持厕所清洁

  毕勒向厕所内探望,他发现哭声就是由这里面发出来的。厕所里挤满了脱着裤子的美国兵;欢迎宴会一顿油水丰富的大嚼,害得他们像火山似的一泻不可收拾,吊桶有的装得满满的,有的给打翻了。

  一位靠近毕勒的美国兵哭着说,他除了脑汁之外,所有东西都给拉出来了。但不久后,他又叫了起来:“拉出来了!拉出来了!”他指的是他的脑汁。

  这个人就是我,也就是本书的作者。

  毕勒糊里胡涂地离开了厕所,打从三位英国人身边经过。这三位英国人远远地望着这一幕排泄好戏,厌恶地皱着眉头。

  “把裤子扣好!”其中一位对毕勒说。

  毕勒把裤子扣好。他意外地走到医疗所的那扇小门。他跨过门坎,发现自己仍然在度蜜月,正从浴室解完小便回到他新娘的床上。

  “我好想念你。”维兰施亚说。

  “我也好想念你。”毕勒说。

  ***

  毕勒与维兰施亚终于睡着了,蜷着就像两只汤匙。这时,毕勒在时光旅行中回到了他在一九四四年所乘的火车上──他在南卡罗莱纳州参加军事演习,适逢父丧,乃乘火车返回老家伊里阿姆送葬……这时他还没有到过欧洲,也没有参加过作战,火车还停留在蒸汽车头的时代。

  一路上,他不知换了多少次车,所有的火车都在慢吞吞地爬行着,车厢里发出一股煤烟加配给烟草加配给酒加吃战时口粮放屁的臭味,铁椅上坐垫的棕须有如钢刷,刺得毕勒无法入睡。距离伊里阿姆还有三个小时,他必须好好地睡一觉,于是他把两条腿伸出,搁在往来频繁的餐车的入口处。

  火车抵达伊里阿姆后,车上的侍者把他摇醒。他拿起行李袋,踯躅地跨出车厢,站在站台上茫然地四处张望。

  “你是不是睡了一个好午觉?”身旁的侍者对他说。

  “是的。”毕勒懒洋洋地回答。

  “朋友,”侍者说:“你一定很辛苦了。”

  ***

  就在毕勒病发、打了吗啡针的那天晚上三点钟,两位英国人又把另外一名病人抬进了医疗所。这家伙就是那个个子瘦小、满身疮疤的偷车贼保罗·拉齐诺,他在一个英国人的枕头底下偷取香烟,而被当场逮住。那位英国人还没有睡着,抓住他后扭断了他的右臂,并把他打昏过去。

  揍拉齐诺的那位英国人正抬着他走进医疗所,他有着一头蓬乱的红发,但没有眉毛,曾经在《仙履奇缘》中扮演灰姑娘的蓝仙教母。这时,他一只手抬着拉齐诺半边身子,另一只手把背后的门关上。

  “还没有一只小鸡重。”他喃喃自语着。

  抬着拉齐诺双脚的英国人,也就是那位给毕勒注射吗啡的上校。

  那位蓝仙教母有点尴尬,也有些愤怒。“早知道我揍的只是一只小鸡,”他说:“我就不会那么用力了。”

  “呃。”毕勒只哼了一下。

  蓝仙教母很坦率地表示他对所有美国人的愤恶。“脆弱、自卑、一身臭味──一群流着眼泪鼻涕、脏兮兮的、鬼鬼祟祟的杂种。”他苛毒地骂道:“他们比那些俄国人更糟!”

  “真是一群可怜虫!”上校同意他的看法说。

  一位德国少校走了进来,他一向把英国人当做密友,几乎每天都要去拜访他们,跟他们下棋、玩牌,向他们讲述德国历史,弹钢琴给他们听,教他们德语会话。他常对他们说,如果不是为了他们这一群有教养的朋友,他会发疯的。他的英语说得很漂亮。

  英国人必须忍受美国士兵,这一点他表示非常抱歉。他答应他们,这种种忍耐不会太久,一、两天之内就会解决,美国人马上就要被送到德勒斯登去做劳工。他说他手上有一篇由“德国战俘营官员协会”发布的文告,这是一篇关于美国士兵战俘在德国境内之言行的报告,作者也是一位美国人,投降德国后,就在德国宣传部担任要职。他名叫康培尔,战后被捕,在等候审讯的时候上吊自杀了。

  事情就是这样。

  当那位英国上校为拉齐诺处理断臂的时候,德国少校掏出了康培尔的那篇文告,大声译成英语。康培尔一度是相当有名的剧作家,他文章的开场白是这样的:

  美国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国家,但是美国民众大多很穷,而贫苦的美国人都受到鼓动去仇恨他们自己。套一句美国幽默作家哈巴德的话说:“贫穷并非不是丢脸的事,但也很可能是。”事实上,使美国人变穷是一种罪恶,即使美国是一个贫穷的国家。世界上每一国家都有其民族传统,民众虽穷,但都具有很高的智慧与美德,因而较拥有权势与金钱者更值得尊敬。美国穷人向来不讲求这些,他们只会嘲弄自己,赞扬比他们优越的人。一个穷人开的一家简陋饮食店,很可能会在墙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这么一个残酷的问题:“如果你很聪明,为什么你不富有?”也很可能在一根棒棒糖的木棒上黏着一面不比孩子手掌大的美国国旗,插在收款机上,任风飘扬。

  这篇文章的作者出生于纽约州的斯克奈塔第,据说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所有战犯中智商最高的一位。他继续写道:

  美国人,亦如世界各国的人一样,相信某些显然不真实的事,其中最具破坏性的一项乃是:任何一个美国人都认为赚钱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他们不愿承认金钱得来不易,因而穷人只好自怨自艾,一切归咎于自己的命运。这种内心的自责无形中已成为有钱有势者的财宝,自拿破仑时代以来,他们不论公开或私下,宁愿为社会上的领导阶层锦上添花,而不愿为穷苦大众雪中送炭。

  世界上许多新奇之事都来自美国,最令人惊异而又史无前例的,乃是美国竟然有一群失去自尊的可怜虫。由于他们不知自爱,他们也就不爱别人。一旦了解了这一点,美国士兵在德国战俘营中令人不齿的行为,也就不再是秘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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