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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事实上,毕勒办公室的确有一块琥珀纸镇,中间嵌有三只母甲虫。

  “那就对啦,皮尔格林先生,此一时刻我们正陷于一块琥珀中,这里没有出路。”

  他们在毕勒周围的空气中喷出一种麻醉剂之类的药物,使他立刻睡着了,他们把他带到一间舱房,再把他绑在一张从西尔斯罗巴克公司库房偷来的黄色卧榻上。飞碟的货舱塞满了许多其他偷来的日常用品,准备用以布置在特拉法马铎动物园中为毕勒预备的人造住所。

  飞碟自地球起飞后,速度快得吓人,由于急遽的加速,使得毕勒在睡眠中的躯体与脸部为之扭曲,时间感在他意识中消失,他又回到了战争中。

  ***

  当他神智恢复时,他已不在飞碟上;他又回到那辆奔驰于德国境内的火车上。

  车厢内,有的人正从地板上站起来,有的正准备躺下。毕勒也想躺一躺,能睡一觉该多好!车厢内外都是一片漆黑;车行很慢,大约一小时两哩,似乎永远也不可能比这更快,铁轨上很久才发出一声咔啦。咔啦一响,可能过去了一年,然后再咔啦一响。

  这辆车经常停住,好让其他负有重要任务的火车先行通过。而且不时停在靠近监狱附近的站台,留下几节车厢,因此,这辆火车愈走愈短。

  毕勒两手抓住车厢角落那根斜斜的支架,然后让身子慢慢地躺下,以便在他挤进地板上的人堆中时,不致压着别人。他知道,他躺下时动作必须要像鬼一样轻灵,否则──就在这时候,突然有人发出警告:

  “皮尔格林!”他将要挨着躺下的那个人说话了:“这是你吗?”

  毕勒一声不发,很礼貌地挨着躺下,闭上眼睛。

  “他妈的,”那人又说了:“到底是不是你?”

  他坐了起来,粗鲁地用手摸一摸毕勒。“没错,是你,给我滚开!”

  毕勒只好坐起来,可怜兮兮的,眼泪几乎掉下来。

  “滚开,我要睡觉了。”

  “不要吵!”另外一个人说。

  “只要皮尔格林走开,我就不吵!”

  于是,毕勒又站了起来,一把抓住角落的支架。“我睡什么地方?”他平心静气地问。“谁管你!不要跟我睡!”

  “也不要跟我睡,狗娘养的!”另外那个人说:“你喜欢鬼叫乱踢的。”

  “我会吗?”

  “你他妈就这个样,还呜呜地哭哩!”

  “是吗?”

  “你滚开吧,皮尔格林!”

  自此以后,毕勒只好站着睡觉,或者干脆不睡。食物已不再从通风孔送进来,日日夜夜,气温愈来愈低。

  到了第八天,那位四十岁的老流浪汉对毕勒说:“这儿真不坏!在这里我倒感到很舒服。”

  “你感到很舒服?”毕勒问道。

  第九天,这老家伙翘了辫子,他最后还在说:“你认为这儿坏吗?这真不坏!”

  同一天,就在毕勒前面的那节车厢内也死了一个人,那人竟是魏莱,他死于脚部的溃烂。他久已陷于精神错乱,一再谈起他所谓“三个步兵”的事,他承认他将要死去。他提到许多后事,希望有人能告诉他在匹兹堡的家人,他尤其希望报仇,嘴里一再提到那个杀死他的人的名字。车厢内大家都知道这件事。

  “是谁杀死我的?”他常这样问。

  每个人都知道这个答案,那就是:“毕勒·皮尔格林”。

  到了第十天晚上,毕勒车厢门上的铁钉扒掉了,车门被人打了开来。毕勒斜斜地靠在车角的支架上,像钉在十字架上一样,以一只泛青的手勾住通风孔的边缘来稳住自己的身子。门一打开,他便不停地咳嗽,每咳一声,便擤一下鼻涕,这是根据牛顿运动的第三条──每一动作都会产生力量相等而方向相反的反作用力。

  这点可以适用于火箭原理。

  ***

  火车抵达一座监狱旁边的侧轨,这座监狱原先是建来当做消灭俄国战俘的集中营的。

  卫兵像夜猫子似地向毕勒的车厢内窥探,嘀咕着不知说了什么。过去他们从来没有跟美国人打交道,但他们对这批货物十分了解,他们知道,根本上这些东西只是一滩液体,可以被诱导向有声光的地方慢慢流去。此时,正是夜间。

  ***

  外面唯一的灯光,是来自远处一盏悬在电线杆上的电灯泡。车外除了卫兵们像鸽子似的咕哝声外,四处一片静寂。这滩液体开始流动,成堆地挤在门口,有些摔倒在地上。

  毕勒是到达车门的倒数第二人,最后一位是那个老流浪汉,这个老家伙流不动了,他已不再是液体,他是一块石头。事情就是这样。

  毕勒不愿从车上摔到地面,因为他相信他会像一块玻璃似的给砸碎。于是,卫兵只好把他扶下来。这时,只剩下一辆空车了。

  现在车站上只有一个车头、一节煤水车,和三节小车厢。最后一节是铁路警卫专用车;在那带轮子的天堂里,他们又摆上餐桌,享受晚餐了。

  ***

  在远处那根电灯柱子底下,堆着三大堆看来像干草之类的东西,美国战俘被领到那里后,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干草,而是一堆从死去的战俘身上剥下来的大衣。卫兵指着那堆大衣说,凡是没有大衣的都可以拿一件。那些大衣已像水泥一样冻结在一起,卫兵不得不用刺刀来挑,有的刺进了衣领,有的刺进了衣袖,然后才挑起随意递给他们。

  毕勒拿到的那件已被压得皱皲的,冻成一团,而且非常小,小得根本不像一件大衣,倒像一顶大而黑的三角帽。衣服上沾有口香糖渣,看起来就像轴箱中排出的油污,或者草莓果酱。毕勒用手摸模,感到好像有一只毛茸茸的野兽冻死在里面,其实这只是大衣的毛领。

  毕勒呆滞地瞧着他旁边那些人的大衣,发现他们衣服上都有着铜扣、金丝、号码、条纹,或代表阶级的鹰型、月型与星型肩徽。这些都是军用大衣,唯有毕勒拿到一件老百姓穿的大衣。

  毕勒和其他战俘在德国卫兵的引导下绕过那辆空火车,走进了一座战俘集中营。营内阴森而冰冷,显得毫无生气,那只是一排为数上千、矮而窄的营舍,里面没有灯光。

  远处,一只狗在叫,由于恐惧、回音,再加上冬夜的寂静,狗的叫声听起来就像敲锣一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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