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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毕勒再回头看他的办公桌,桌上摆着一本翻开的《验光评论》杂志,翻开的一面刚好是一篇社论,毕勒拿起来读,嘴唇轻轻地动着。

  一九六八年所发生的事,将操纵欧洲配镜师的命运至少达五十年之久。由于此一警告,比利时光学仪器专家全国工会秘书史雷亚现正积极进行组织“欧洲验光协会”之有关事项。据他表示,为今之计乃在努力争取专业性之地位,否则,时至一九七一年,吾人势将沦为眼镜商。

  毕勒对这件事极为关心。

  这时,突然响起一阵汽笛声,吓得他心惊胆跳。他随时随地都在担心第三次世界大战的爆发。这只不过是一声正午报时的汽笛,汽笛装在毕勒办公室对街消防队的圆屋顶上。

  毕勒闭上眼睛。睁开时,他又回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他的头依然靠在那位受伤的犹太拉比肩上。一个德国兵踢他的脚,叫他醒来,告诉他出发的时间到了。

  ***

  这批美国战俘,包括毕勒在内,在马路上组成一支傻瓜的游行队伍。

  这时出现一位摄影师,他是一位德国战地记者,携有一架徕卡相机;他对着毕勒和魏莱的脚拍照。两天后,这张照片在各家报纸上发表,纵然美国号称是世界上最富足的国家,但这张照片却成为证明美国军队装备多么恶劣的最好证据。

  这位摄影记者贪心不足,他还需要一些更为生动的数据,一张实际俘虏美军的照片。因此,他要卫兵为他演一场戏,他们把毕勒扔进一丛灌木,当毕勒从树枝里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一副尴尬的笑容。他们用机关枪对着他,好像刚俘虏他一样。

  毕勒从灌木丛里走出来的那种笑容,其妙不可言犹如蒙娜莉萨的微笑,因为这时,他一方面身在一九四四年的德国,同时又在一九六七年驾驶着他的凯迪拉克轿车。德国的景象渐渐淡去,而一九六七年渐趋明朗清晰,完全不受任何其他时间的干扰。这时,毕勒正去参加狮子会的午餐餐会。时值八月的溽暑,天气很热,但毕勒的汽车装有冷气设备。他的车子在伊里阿姆黑人居住区的中心为一信号所阻。住在这里的人对这地区极为痛恨,一个月前,他们曾放火把这地方烧了很多。这是他们所有的一切,而他们却把它毁了。一位邻居告诉毕勒关于他在战火中所看到的某些城市的情形,许多地方的街道与人行道都被国家卫队的坦克车与半履带车所压毁。

  ***

  “血的兄弟”──一家被毁的杂货店旁边,有人用红色油漆写了这么几个字。

  毕勒发现一个黑人在敲他的车窗,说要跟他谈一件事。这时绿灯已经亮起,毕勒以最简单的办法来答复他,开了车子就跑。

  ***

  毕勒的车子通过一片更为荒芜的地区,这里看起来很像轰炸后的德勒斯登,或者像月球的表面。毕勒曾经在那里出生长大的屋子,现在已成一片空旷。这里是都市计划新发展地区,一个新的伊里阿姆市政府中心、一座艺术馆、一座和平神像,以及一些高耸的公寓建筑,都很迅速地在这里一一建立起来。

  ***

  这次狮子会餐会的演讲人是陆战队的一位少校军官。他说:美国人继续在越南作战是不得已的事,他们要打到获得最后胜利,或让共产党了解“他们强迫弱小国家接受他们的生活方式是不可能的”为止。这位少校曾经两度调往越南作战,他报告了他所见到的许多恐怖和新奇的事。他是赞成加强轰炸的,如果共产党拒绝合理的解决,最好把北越炸回到石器时代。

  毕勒并未发言抗议对北越的轰炸,也没有对他自己亲眼所见轰炸造成的可怕现象表示激愤,他只是低头在狮子会吃东西──过去他曾担任过该会会长。

  ***

  毕勒在他办公室的墙上挂了一张配有镜框的祈祷文,其中说明了他能继续活下去的信心与方法,虽然他对活下去并不怎么热心。许多检查眼睛的病人看到墙上这张祈祷文后对他说,这对鼓励他们继续活下去也大有帮助。

  祈祷文是这样写的:

  上帝
  请赐给我安祥
  以接受我不能改变的事实
  赐给我勇气
  以改变我能改变的事实
  赐给我智慧
  能表示我的异议

  在各种事实中,毕勒唯一不能改变的是过去,是现在,是未来。

  ***

  现在,他正被介绍给那位陆战队少校。介绍的人告诉少校说,毕勒是退伍军人,他的儿子也是陆战队的士官,现在正在越南服役。

  少校对毕勒说,陆战队正担任重大的任务,他应为他的儿子感到骄傲。

  “是的,我当然感到骄傲!”毕勒说。

  午餐后,他回家睡午觉。他遵从医生的吩咐,每天得睡一个午觉。医生希望午睡能减轻他内心的怨愤──毕勒经常独自啜泣,没有任何理由,谁也没有发现他这样做,只有医生知道,因为他哭的时候极为安静,也没有很多眼泪。

  ***

  在伊里阿姆,毕勒拥有一个可爱的乔治亚式家庭,他极为富有,这是他永远想不到的事。在生意最兴隆的广场地带,他开了一家眼镜验光行,有五位配镜师为他工作,每年净赚六万美元。此外,他还拥有位于五十四街新开的“假日旅馆”五分之一的股份,和三家甜冻店半数的股份。所谓甜冻,就是一种由鸡蛋、牛奶与糖混合冻成的甜品,它有冰淇淋的味道,而无冰淇淋那种冷硬。

  毕勒家中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他女儿芭芭拉将要结婚,她和她母亲上街选购首饰去了,他们在厨房餐桌上留的字条这么说。家里没有佣人,现在一般人对于家务事已不再感兴趣。家里也没有狗,过去他们有过一条名叫史巴特的狗,但后来死了。毕勒很钟爱史巴特,史巴特也很喜欢他。

  毕勒爬上了铺着地毯的楼梯,然后走进他与太太的卧室。房子装饰着彩色壁纸,室内有一张双人床,床边桌子上摆着一座装有收音机的钟、电毡的控制器,以及一只连着弹簧床的轻度按摩器的开关。按摩器的商标名字叫做“魔手指”,装按摩器也是医生的主意。

  他取下他的眼镜、上衣、领结、皮鞋,然后关起活动百叶窗,放下窗帘,再往床单上一躺。但他睡不着,睡眠没有来,眼泪倒来了。他扭开了“魔手指”,一面颤动,一面啜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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