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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第三章

  这几位德国兵和那条警犬正在担任一项军事行动,这项行动有一个有趣而一听就明白的名字,也是一种很少详加描述的人类重大工作,如果当做新闻或历史报导时,光是这个名字,就会给那些战争狂热份子一种性交后的满足感,在他们的想象中,这是随着胜利的高潮之后而来的一种无精打采的善后工作。这个行动就叫做“肃清战场”。

  那只德国种母牧羊犬在堤岸上叫得很凶,两腿挟着尾巴,在寒风中抖个不停。牠是这天早晨从一位农夫家里借来的,过去从来没有参加过军事行动,根本弄不清楚牠在玩什么游戏,牠的名字叫做“公主”。

  ***

  五个德国人中,其中两个是十几岁的男孩,另外两个是风烛残年的老头,流着口水,就像没有牙齿的鲤鱼。他们都不是正规部队,身上穿着从刚死去的士兵身上剥下来的破军服。他们是刚从德国边境那边不远处过来的农夫。

  他们的指挥官是一位中年伍长,眼睛红红的,个子瘦长,肌肉硬得像牛肉干。他曾负伤四次,伤好之后,又被送回战场。他是一个十分优秀的士兵,但现在不想干了,只想向什么人投降算了。他那两条向外弯的腿塞在一双金黄色的马靴里,这双马靴是他在俄军阵在线从一位匈牙利上校的尸体上脱下来的。

  这双靴子可说是他在这个世界唯一的财产。有这么一个故事:有一次,一位新兵看着他为那双金亮的马靴擦拭抹蜡,他举起一只靴子对那位新兵说:“如果你往里面深处看,包你可以看到亚当与夏娃。”

  毕勒并没有听到这个故事;不过,他躺在冰雪上,两眼瞪着那位伍长的马靴,却看到了靴子里面的亚当与夏娃。他们赤裸着身子,看起来是那么天真无邪、那么脆弱、那么急于表现得很正派,毕勒一看到他们就很喜爱。

  ***

  那双金亮马靴的旁边是一双裹着破布的脚,脚上穿着一双木屐。毕勒抬头怔怔地望着那副面孔,那是一副有着一头金发的天使的脸,一个年约十五岁的男孩的脸。

  这男孩真漂亮,漂亮得像夏娃。

  这可爱的男孩,天使般半男半女的童子,搀着毕勒站了起来,其他人也走向前去掸掉毕勒身上的雪片,然后搜他身上的武器,他什么武器也没有,他们在他身上所搜出最危险的东西,只不过是一支两吋长的铅笔头。

  远处突然传来三声枪响,一听就知道是发射自德国步枪。那两位把毕勒与魏莱甩掉的侦察兵刚刚被打死;他们遭到德军突袭,被暗枪从背后射中,现在正躺在雪地上毫无知觉,把积雪变成一堆鲜红的果酱。事情就是这样。所以,目前魏莱已成为“三个步兵”中仅余的幸存者。

  而现在,魏莱睁着恐惧的眼睛,正等着解除武装。那位伍长取下他的手枪,递给那位男孩;他对魏莱腰上那把刺刀颇为注意,他用德语说,魏莱很可能会用这把刀来对付他,用带刺的刀柄划破他的脸,再用刀尖刺进他的腹部或喉咙。他不会说英语,而毕勒与魏莱又不懂德国话。

  “你这玩意儿真好,”伍长一面说,一面取下刺刀交给一位老头。“这把刀很漂亮,是不?”

  他一把剥下了魏莱的大衣和里面的军服,铜钮扣就像爆玉米似的满天飞。他把一只手伸进了魏莱的胸前,好像要把他那颗蹦跳的心给掏出来,结果他掏出来的是一本防弹圣经。

  所谓防弹圣经,就是一本小小的圣经,小得可以装在胸前口袋内,护着心口,圣经面上包着一层钢皮。

  那位伍长又在魏莱口袋里找到了那张女人与小马的黄色照片。“多么幸运的马,嗯?”他冷哼一声说:“呃──?你是不是希望自己是那匹马?”他大声笑着,把照片递给另外一个老头。“这些战利品都是你们的啦!”

  然后他叫魏莱坐在雪上,脱掉他的军靴,顺手递给那位漂亮的男孩,再把男孩的木屐交给魏莱。因此,现在毕勒和魏莱两人都失去了正规的军鞋,而他们又得走很远的路。魏莱的木屐走起来咔吱咔吱的响,毕勒却一脚高一脚低地拐着,一不小心就压到魏莱身上去。

  最后,他们被带到三叉路口的一座石砌小屋,这是一个战俘集中站,毕勒与魏莱被领了进去,屋内很温暖,烟雾弥漫。壁炉在熊熊燃着,发出嗤嗤和噼啪的响声,火炉中烧的是家具。屋内已有了二十几位美国兵,背对着墙壁坐在地板上,一个个瞪着火焰出神。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谈战场上的故事。

  毕勒与魏莱找到一块地方坐下,毕勒把头靠在一位上尉军官的肩上打瞌睡。这位上尉是一位军中牧师,一位犹太拉比,他的一只手被子弹穿了一个洞。

  毕勒又开始时光旅行了。他睁开眼睛,瞪着一只碧绿的机械猫头鹰的玻璃眼睛。这只猫头鹰倒着挂在一根不锈钢的棍子上,毕勒发现牠竟是他伊里阿姆办公室里那具视力检定器。

  视力检定器就是配镜公司用以探测眼睛折射误差的仪器,经过验光后,才能配上正确的镜片。

  毕勒为一位坐在猫头鹰对面那张椅子上的女人检验眼睛的时候,他竟睡着了。以前他也曾经在工作时睡觉,开始他觉得好笑,可是现在他倒有点担忧起来,担忧他的整个心理状态。他想记起他多大年纪了,但记不起来:他想记起今年是哪一年,结果还是不行。

  “医师──”那位女客试探性地叫着。

  “呃?”他答道。

  “你干嘛不说话?”

  “对不起。”

  “你刚才还谈得很起劲──现在变得那么静。”

  “嗯。”

  “你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吗?”

  “可怕?”

  “我眼睛有毛病吗?”

  “不,没有,”毕勒说,睡意仍然很浓。“你的眼睛很好,只需要一副看书的眼镜。”他叫她到走廊那边去选镜框。

  她走了以后,毕勒拉开窗帘,但窗外的景色仍被活动百叶窗挡住,他又把它哗啦啦地拉了起来,明亮的阳光一涌而进。窗外停着上千的汽车,黑色车顶上闪烁发光。毕勒办公室所在地正是市郊买卖中心的一部分。

  窗子外面停着毕勒的那辆轿串,他发现车前横档上贴着几张字条,一张写着:“请参观东部大峡谷!”另一张是:“支持你的警察局!”第三张上面写的是:“弹劾厄尔·华伦”。关于支持警察局和弹劾华伦的那两张标语,是毕勒那位身为约翰·伯奇社社员的岳父送的礼物。车子牌照上的年份是一九六七,照算毕勒这一年应该四十四岁,他自问:“所有这么些年都到哪里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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