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奇幻小说 > 第五号屠宰场 | 上页 下页


  毕勒不是天主教徒,虽然他从小就在墙上挂着耶稣受难图。他父亲不信教,他母亲在镇上几座教堂里担任过代理风琴师,不管她上哪座教堂,她都带着毕勒,她也偶尔教他弹弹琴。她说,一旦她决定哪座教堂好,她便要参加那个教会。但她一直没有决定,却极端渴望有一幅耶稣受难图。她终于在美国经济大恐慌时期、全家迁到西部时,在圣塔菲的一家纪念品商店买了一幅。像许多美国人一样,她也希望从纪念品商店中找到某些东西,来充实生命的意义。

  于是,这幅耶稣受难图就这么挂上了毕勒的墙壁。

  ***

  那两位侦察兵紧紧抱着他们的步枪,轻轻耳语说:现在可以不离开水沟了。在水沟里十分钟,他们没有发现任何人过来看看他们是否已经受伤,开枪的人显然早就走了。

  于是,这四个人慢慢爬出水沟,再也没有引起任何射击。他们就像四匹庞大的哺乳动物似的爬进了一座丛林,然后站了起来,开始匆匆前进。丛林里一片黑暗,松树成行栽着,没有任何矮的灌木。地面上盖着一层四吋厚的积雪,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雪上非留下显明的脚印不可。

  ***

  “靠拢一点!”当他们摸出丛林时,魏莱警告毕勒。

  魏莱模样儿怪怪的,穿着全副武装,显得又矮又胖。他携带有各种部队发的装备,以及家里寄来的各种礼物:钢盔、胶盔、毛帽、围巾、手套、棉织卫生衣、毛织卫生衣、毛衣、汗衫、短上衣、夹克、大衣、棉内裤、毛内裤、毛长裤、棉袜、毛袜、战斗靴、防毒面具、水壶、饭盒、急救包、刺刀、军毯、雨衣、防弹圣经,一本名叫《了解敌人》的小册子,另外一本名叫《为何而战》的小册子,还有一本英语拼的《德国话》,魏莱可以用来询问德国佬诸如“你的指挥部在哪里?”“你们有多少榴弹炮?”或者告诉他们:“投降吧!你们的情况已没有希望了。”之类的话。

  魏莱身边带有一块松质木头,躺在散兵坑内可以当枕头用。他有一只预防药包,其中装有两只药瓶,上面贴着“限于疾病预防”的标签。他口袋里还偷偷装着一只口哨,除非有一天升了伍长,他是不会给别人看到的。此外,他还藏有一个女人跟一匹小马性交的黄色照片,他曾偷偷给毕勒欣赏过好几次。

  照片中的女人和小马是靠着一面天鹅绒的帐帷拍的,两侧衬托着一排希腊式圆柱,一根圆柱的前面摆有一盆棕榈。魏莱这帧照片是有史以来第一张黄色照片的复制品,“摄影”这个名词首次用于一八三九年,就在这一年,法国画家刘易斯·达盖尔向法国学院透露,他已发明一个在镀银的金属盘子上显出的影像,这个影像乃是由撒在盘子上一层薄薄的碘化银浸在水银气泡中冲洗出来的。

  两年后──一八四一年──达盖尔的助手安德烈·勒费夫因涉嫌向一位绅士兜售一张女人与小马交媾的照片,而在罗浮宫杜乐丽花园内被捕。魏莱这张照片也就是在杜乐丽花园买到的。勒费夫在法庭上辩称,这张照片是一件艺术品,他的意思是想使希腊神话活起来。他说:照片中的圆柱与盆栽棕榈可以证明这一点。

  当问到他要表现哪一个神话时,勒费夫强辩说:二个凡间女人与神马交媾的事,希腊神话中多的是。

  他终于被判了六个月监禁,后来死于肺炎。事情就是这样。

  ***

  毕勒和两位侦察兵都很瘦,只有魏莱胖得冒油,他身上裹着一层又一层的衣服,热得好像一只熊熊的火炉。他似乎精力过剩,在毕勒与两位侦察兵之间忽前忽后,忙个不停,传递一些没有人相信的消息。同时,由于他比别人都忙,他开始自认为他是此行的领队。

  因为穿得那么厚,可能热昏了头,他已意识不到危险,对于外界的景象,他能看的只限于钢盔边缘与围巾之间留下的那条细缝。他那条从家里带出来的围巾,把他那副自鼻梁以下的孩子脸全给盖住了。他一路都感到非常温暖舒适,可以装做好像在家里那样安然无恙,在战争中捡回来的这条命,将来还可以对他父母和妹妹吹吹战场上的真实故事。

  魏莱这篇战争故事的内容大致如此:有一次,德军突然发动一次猛烈的攻击,他跟他的战防部队伙伴们狠狠地干了一仗,除了他自己外,其余弟兄们都死光了。事情就是这样。然后他在路上碰到两个侦察兵,跟他们成了朋友,于是大家决定要一路打回自己的部队去。他们走得很急迫,如果他们投降,会给别人骂死。他们互相握手以示决心,并自称为“三个有种的步兵”。

  后来,一位他妈的大学生也来凑热闹,要跟我们走,这位老兄身子很单薄,根本就不该到军队中来。他既没有带枪,也没有带刀,甚至连一顶钢盔都没有。他走路也走不好,一拐一拐的,大家都对他很恼火,他暴露了他们的位置。说来他也够可怜,那三位士兵只好把这位大学生推着走、带着走、拖着走,一直给弄到他们自己的防线,为他捞回了这条命。

  魏莱想到这里,突然回头往后走,想看看毕勒究竟怎么回事。他告诉那位侦察兵他去找那浑小子,要他们俩等一等。他从一堆矮树枝底下通过,树枝碰在钢盔上发出当当的声响,但他没有听到,远处有一只狗在叫,他也没有听到。现在他脑子里的故事已发展到了高潮:一位军官过来向这三位步兵道贺,并告诉他们他要颁给他们铜星勋章。

  “还有什么我可以帮各位弟兄的吗?”那位军官说。

  “报告长官,”一位侦察兵说:“我们希望今后作战时还是待在一块。你能不能想办法不让我们三个人分开?”

  ***

  毕勒在树林里停了下来,他闭着眼睛斜倚在一棵树上,头微微向后仰,鼻孔一搧一搧的,看来倒像一位雅典女神殿上的诗人。

  这就是他第一次不受时间限制。他的注意力开始沿着他那弧形的一生,做大幅度的摆动,由生荡向死,死亡是一束紫蓝色的光。那里没有任何人、任何事物,只有一束紫蓝色的光,和一阵嗡嗡的声音。

  然后毕勒又由死荡向生,一直往后退,退到出生前的状况,这时出现一道红光,和泡沫的声音。接着他再荡回到生,然后就停了下来。这时,他已变成一个小男孩,正跟他父亲在伊里阿姆的基督教青年会洗澡。他闻到隔壁游泳池中氯的气味,听到跳水板弹起的声音。

  小毕勒吓坏了,因为他父亲要他用“载沉载浮”的方法去学游泳,这就是说,他父亲把他扔进游泳池,然后再由他自己去游,是沉是浮,那就全靠他自己了。

  这简直是受刑,当他父亲把他从浴室抱到游泳池边时,他已吓昏了。他紧闭着眼睛,当他张开眼睛,他已到了池底,池中四处荡漾着美妙的音乐。他已失去知觉,但音乐仍响着,迷糊中他感觉到有人把他救起。他为这件事深表愤恨。

  ***

  接着,他又在时间中旅行到了一九六五年。这时他已四十一岁,他正到松丘养老院去看他在一个月前送来的老母亲。她患了肺炎,看样子活不成了,但事实上却又活了好几年。她几乎不能说话,为了听到她的话,毕勒只好把耳朵凑近她那薄薄的嘴唇。显然她有很重要的话对他说。

  “怎么样……?”她一开口便停了下来。她太疲倦了,她希望她不需要把剩下的话说完,毕勒就会懂得她的意思。

  可是毕勒并不知道她想说什么。“什么怎么样?妈!”他提醒她说。她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眼中闪着泪光,然后集中全身剩余的精力,好不容易才嗫嚅地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怎么……怎么我会变得这么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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