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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于是,他们在漫长冬天里讨论,旁人也前来参与。讨论逐渐从愿景变成意图,从渴望变成计划。芙纱一直十分谨慎,警告各种危险。萸烬提及白发的杜恩十分急切,甚至想开始教导绥尔每个孩子术法。一旦萸烬开始相信柔克的自由在于提供他人自由,她便致力思索结手之女如何复兴。但她在树下经长期独处形成的思考方式,总是在寻找形式及明确性,因此她问:“我们不知道自己的技艺是什么,该如何教导?”

  因此,岛上智妇开始讨论:魔法的真实技艺是什么?魔法从哪里开始转为虚假?一体至衡如何维持、会因何丧失?哪些法艺必要、哪些有用、哪些危险?为什么有人只有某项天赋,而没有另一项天赋?技艺能否因学习而来?在讨论中,她们协调出此后各项技艺名称:寻查、天候术、变换、治愈、召唤、形意、名字、幻术、歌曲知识。尽管日后寻查仅视为一项有用法艺,不符合法师身分,而以诵唱取代,但直到今日,这些依然是柔克师傅的技艺。

  柔克学院也自这些讨论诞生。

  有些人说,学院的诞生与此相差甚远。他们说,柔克当初由一名称为“暗妇”的女人统治,与大地太古力共谋合作。据说,她住在柔克圆丘下一处洞穴,从未走入日光下,却在大地与海洋上编施咒法,强迫男子服从她邪恶的意志,直到第一任大法师来到柔克,破除咒法,进入洞穴,打败暗妇,取代她的位置。

  这故事只有一项属实,早期有位柔克师傅确实破开、进入一处极大洞窟。虽然柔克之根基亦是所有岛屿的根基,但那洞窟却不在柔克。

  在弥卓及伊蕾哈的年代,柔克人无论男女,对大地太古力皆无惧意,反而加以尊崇,从中寻求力量与远见。这点随时间流逝渐渐改变。

  那年春天再度迟来,寒冷且暴雨不断。弥卓开始造船。桃树开花时,他已依循黑弗诺风格,建好一艘纤细结实的深洋船,名之“可望”。不久,他将“可望”驾离绥尔湾,未携伴同行。“在夏季尾声寻找我的踪迹。”他对萸烬说。

  “我会在大林里等你,我的心会随你而去,我黝黑的河獭、我雪白的燕鸥、吾爱,弥卓。”

  “我心亦与你同在,我的萸烬、我盛开的花树、吾爱,伊蕾哈。”

  弥卓,人称燕鸥的男子,在首度寻航中,驶向内极海北方,朝向他数年前曾造访的欧若米。那里有他信任的结手之人,其中一位名叫鸦。他是富有的隐士,虽然本身没有魔法天分,却热衷文字著作,尤其是智典与史书。照鸦的说法,当初他将燕鸥一头塞进书本,直到燕鸥读懂为止。“文盲巫师是地海之祸!”他高喊,“无知的力量是破灭之源!”鸦是个怪人,任性、高傲、固执,为保护热衷的事物,会变得分外英勇。好几年前他便反抗过罗森威权,伪装进入黑弗诺港,从古老皇家藏书阁中取走四本书。他最近刚从威岛取得一篇有关水银的古老论述,极端自豪。“也是从罗森鼻子下弄出来的。”他对燕鸥说:“你快来看!这以前属于一个名巫师。”

  “提纳拉,”燕鸥说:“我认得他。”

  “这本书不会是垃圾吧?”鸦说,一提到书,他脑子便转得极快。

  “我不知道,我在追更大的猎物。”

  鸦歪着头听。

  “《真名之书》。”

  “阿斯去西方时,那本书就跟着遗失了。”鸦说。

  “高龙法师告诉我,阿斯住在蟠多时,曾告诉那里一名巫师,他把《真名之书》留给九十屿一个女人妥善收藏。”

  “女人!妥善收藏!在九十屿!他疯了吗?”

  鸦喧嚷怒骂,但光想到《真名之书》可能还存在,便立刻整装——只要燕鸥高兴,他随时可出发去九十屿。

  于是,他们乘“可望”南航,首先抵达臭气冲天的吉斯岛,然后伪装成小贩,在宛如迷宫的海峡间,造访一座座小岛。鸦在船上塞满多数岛民难得一见的好东西,燕鸥则以合理价钱卖出,以物易物,因为岛民没有多少钱。两人极受欢迎,人未到先轰动,大家都知道,只要书本老旧古怪,他们就愿意交易。而群屿上,只要是书本,就全都老旧古怪。

  鸦高兴地以五颗银扣、一把珍珠柄小刀、一块洛拔那瑞丝料换得一本阿肯巴年代写成、水渍满布的动物寓言集。他坐在“可望”中,低哼古代有关赫瑞蜥、瓯塔客与冰熊的描述,燕鸥则登上每座岛屿,在家庭主妇的厨房与老人盘桓的慵懒酒馆中展示货品。有时他会懒懒地握紧拳头,将手反转,摊开掌心,但这里无人响应信号。

  “书?”北苏迪迪一个灯心草编织匠问:“像那边那个吗?”他指向塞入屋顶缝细间的长条羊皮纸。“它们还有别的用途啊?”鸦紧盯着四散在屋檐下灯心草间的字词,因气愤而全身颤抖。燕鸥赶紧趁他还没爆发,把他带回船上。

  “那只是兽医手册。”继续航行时,鸦冷静下来,承认道,“我看到‘马瘸’,还有一些母羊乳房的东西。可是这种无知的态度!这种野蛮无知的态度!用书填他家的屋顶!”

  “而且是有用的知识。”燕鸥说:“如果知识不保存、不教导,人民怎么可能不无知呢?如果书籍可以收藏在一个地方……”

  “例如众王藏书阁。”鸦说,梦忆过往荣光。

  “或是你的图书馆。”燕鸥说,他已比当年更懂得字斟句酌。

  “只字词组罢了。”鸦说,撇开毕生心血,“只是断简残篇!”

  “这是个开始。”燕鸥说。

  鸦只叹口气。

  “我想我们该往南走。”燕鸥说道,将船导向开阔海道。“朝帕笛岛去。”

  “你有做这门生意的天分,”鸦说:“你知道该去哪找,就这么直直走向谷仓阁楼里那本动物寓言书……可是这儿没什么好找,没什么重要的。阿斯不会把最伟大的智典留给会拿来塞屋顶的老粗!你若高兴,我们就去帕笛岛吧,然后回欧若米。我受够了。”

  “而且我们没有钮扣了。”燕鸥说。他很愉悦,一想到帕笛岛,便知道自己正往正确方向走。“也许我沿路能找到点钮扣,这是我的天赋呢。”

  两人都未去过帕笛岛。那是座慵懒的南方鸟屿,有个漂亮老港城泰立欧,以粉红色砂石建造,还有本应肥沃的田野与果园。但瓦梭领主在此统治了一世纪之久,不断加税、征奴,耗竭土地与人民。泰立欧晴朗的街道忧伤肮脏,城中人民有如住在野地,睡在碎布拼凑而成的帐棚及披屋中,或露宿街头。“喔,我不行了。”鸦厌恶地说道,避开一堆人类排泄物。“燕鸥,这些家伙不会有书!”

  “等等,等等,”同伴说道,“给我一天时间。”

  “这很危险,”鸦说:“而且毫无意义。”但他没坚决反对。这谦虚天真的年轻人,自己曾教会他阅读,如今已成深不可测的向导。

  两人走过一条主街,转进一区小房子中,这里曾是纺织工小区。帕笛岛上种植亚麻,路上有些多已废弃的石造沤麻屋,某些窗边还看得到纺轮。小广场一块遮蔽酷热阳光的阴凉处下,四、五名妇人在井边纺织。孩童在附近嬉戏,身体瘦弱、因炎热而无精打采,对陌生人没有多少兴趣。燕鸥彷佛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前行,毫不迟疑走到这里。他停下脚步,向妇人们问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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