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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他怎样?”叶问。

  “嗯,他未免有些可怜,我觉得。”

  “这也不一定,我们也许也逃不了呢,只是早晚的差别罢了。由这一点来说,我们也必须再升学才行,不然的话,马上就会轮到我们了。”

  “嗯……”

  “你听到过征兵令的事吗?明年一定会实施的,你看,你我都是第一届的适龄壮丁啊。”

  “我也猜到过这一点。”

  “所以我们必须找出路。进了学校就可以缓召,这样混上一两年,也许时势就要改了。”

  “唔……”

  我们已走到运动场尽头,叶回过头,我也跟着转过身子。整个运动场一览无遗,没有一点声响,也没有一种移动的物体,一片死寂。

  “冬天的夜也很美呵!”我叹了一口气。

  “嗯,的确很美。好像不早了,也太冷了些,还是回去吧。”叶说。

  “好,不过我从这边去好了,我还有些要想想的事。”

  “是吗,那么再见吧。希望你也拿出勇气来,振作一下。”

  “谢谢你,再见。”

  我走向校门前的那条马路,叶往相反方向走去。

  我出到马路上时,无意间仰首一望,几棵我所熟悉的槟榔树梢映现在前面。啊!那是清子家院子里的,我忽然想起了清子的身影和带愁的面孔。

  好些天来她不时都无精打采,面有倦容,我也问过她几次,她都说没什么。每当我那样问她时,或者她觉察到我在看她时,总会装出笑容,故意表示出一切如常的愉快神情,可是,一旦没注意时,那倦容——或者说是愁容——就爬满她一脸。我猜到她一定出了什么事,最可能的是她身体有了毛病。但她屡次否认,我就没法进一步追问了。

  今天她是照常上完了课的,可是放学以后就早退了。李添丁的“壮行会”就没有能参加,她没有告诉我为什么——一定是没有机会和我谈及——这使我很担心,现在忽然想起了她,我就益发担心起来。我为什么不去看她呢?如果是病了,那么去看看她是一种很正当也是必需的行为,但是在我大醉的情形下,又是个深夜,这就使人不由得踌躇起来了。然而不晓得怎么,心情尽管矛盾,双腿却不由自主地朝她的宿舍那边走去。我不该去的,可是说不定她还没睡,去看看又何妨呢?不,这不是时候……我在心中这样反复了几次,不觉已来到那灯笼花篱边了。

  我从栅篱门的缝隙向里头窥看,黑漆一片,什么也看不到。至此我只有死了看她的心了。我很沮丧,踏着蹒跚的步子绕过灯笼花篱边。拐了一个弯,忽然我在花丛里瞥见到里头有灯光。灯笼花丛很茂密,也比我高,挡住了视线。我已不再能考虑到这种行动是如何不能见人了,伸出手划开了枝叶,她房子的窗就在眼前一丈不到的地方出现了。我大吃一惊,窗帘上映现的一个女人侧影正是她!哦,她边没睡啊。可是为什么那样端端正正地坐着一动也不动呢?我早晓得她的婆婆已回来很久了,她是一个人坐着吗?或者跟婆婆在一起?我想听出一点什么声息,可是什么声音也没有,就只有树梢轻微到几乎听不出的风声。

  呃,她动了。好像是喘了一口气。她不是病了吗?怎么会在这样的时候还独个儿坐着呢?我真想叫她一声,可是我不敢,我只有按捺着一颗忐忑不安、也充满好奇与关注的心凝视那个影子。

  啊,他伸出了手,好像拿着手绢,伸向面孔,很快地又放下,似乎是揩了一下眼。她在哭?为什么?为什么?我更想叫她一声,或者从正门进去。可是我还是不敢,又不情愿离去。我不晓得在那儿窥望了多久,以后她还揩了几次眼——我认为是揩了眼,此外就有如一尊塑像,文风不动。

  到底出了什么事呢?首先我想到的是她的丈夫。是不是他战死,来了噩耗?不可能,那是大事情,不会只有她一个人在那样地坐着哭。纵使是这样的深夜,也一定有不少人走动的,至少也应该电灯辉煌,在“通夜”(即守夜,日俗,人死后家人要为死者守到天明)。那么还有什么呢?病,也好像不可能了。说不定是婆媳之间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也不大可能,她向来就以贤淑温柔闻名的。

  我在那儿不知呆了多久,直到颈子和手臂发酸,再也支持不住,才废然而返。

  ***

  二月的最后一天早上,谷清子照常上班。看到她在事务室出现,一夜来的狐疑与担心立即消失一半,可是她在我对面就坐后,我很快地发现到她的脸色不同寻常,她显得很清瘦,眼眶周边罩着黑圈,堆满忧愁与憔悴之色。到此我不得不想到她是有了颇不简单的病了,而且还一定是心病。

  一整天,不论是上课或休息,我都记罣着她。不知道有多少次我想到她的教室去问她,可是我不能够明目张胆地向她表示关切,而且不晓得怎么,我内心中竟起了一种预想,就是问了也没用的,她不会告诉我,最多也跟以往多次我问她时一样,说些“没什么”这一类话而已,并且既然是心病,旁人是无能为力的,倒不如让她独个儿静静地承受痛苦过了也就会好起来的,我这么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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