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钟肇政 > 浊流 | 上页 下页
七六


  李添丁确乎又醉了,舌头好像长了一截,说起话来不能运用自如,而且有些语无伦次。刘在制止他说下去,他说隔墙有耳,别乱说为妙,不过,我倒觉得李的话很中听,想不到李这个看似单纯的人,倒有着满脑子的反抗思想呢。看情形,他可能比我觉醒得还要早,我不是到最近一个月才明白了一些道理吗?李说我是有思想的人,这倒成了一个讽刺了。想到此,我不禁有些自惭形秽起来了。

  “刘的,别阻止我。”李气势汹汹地打断了刘培元的劝告说下去:“我不会怕什么的,我还要说,我一定要说,为什么不说呢?我们台湾郎并不全是瞎子,也不全是走狗。干,我会拼命干,让那些臭狗仔晓得台湾也有人。不过到时候,看看我的枪口会对准谁吧!”

  “好了好了。”刘又一次阻止他说:“越说越不是话了。李添丁,清醒点!”

  “咦?刘的,你要教训我吗?没这么便宜啊!我很清醒,谁说我醉了?我没醉,我比谁都清醒,什么名誉的‘志愿兵’,娘的,还不是他们自己的兵死多了,不够用了,才找到我们头上来了!”

  “好了。”竹田也起来制止说:“我们喝酒,别管他够不够用。来,我跟你喝三杯。”

  竹田的话生效了,而且这三杯的威力也着实不小,喝完后李添丁就再也不能高谈阔论,伏在桌上沉沉睡去了。三瓶酒才喝下两瓶不到,还有一瓶“福禄”没有开,我们四个商量的结果,认为留着也没用,菜也还有不少,就决定把它解决掉。

  我们谈得很欢洽,从这些谈话里,我得知几件消息:一是刘培元快做爸爸了,预料六月尾太太就会生产;二是竹田的婚期也快了,是在三月二十六日,距今一个月不到;三是叶振刚的考期已迫在眼前,他说他的预备都差不多已完成,除了英、数、“国”汉等科目较有把握外,物理化学和史地是较弱的,考取的可能性不多。叶虽这么说,但英数两科目通常都是最困难的,而他对它们有把握,可见他已是成竹在胸了。

  刘培元和竹田尚义交亘地鼓励叶振刚,我虽也附和地说了几句应酬话,还请他为了替我“报仇”,一定要考上,可是我心中忽然沉重起来。在那战场上我仅打了一个回合,败退了就成为一个逃兵,再也不思振作。在这些知心朋友当中,尤其在这种场合里,我越发显得软弱无用。惭愧之余,虽已自觉很有些醉意了,但仍一杯一杯地邀饮。直到三瓶酒都喝完为止。

  我觉得我的确醉了。血液奔流声在脑子里直响,映现在眼睛里的东西都轮廓不清,有时还有重迭的物影在幌动。也许我已喝下了不止两瓶之多,难怪所有的感官都发生混乱现象。但是,我的意识仍很清晰,我分明地感觉出虽然表面上和三个朋友高谈阔论,内心却渐渐趋向空虚。常听父亲说:“酒醉心头定”,这一来算是亲身体验到这种境界了。

  最后我们把泥醉的李添丁叫醒,架着他回家。我的步子很不稳当,彷佛走在云堆上,不小心就会踉跄,我不能扶李添丁,只好随在他们背后悄然迈着有些不听指使的步子。刘培元也似乎颇有醉意了,不过走路还算稳,竹田和叶两人是喝得较少的,所以由他们架着李添丁,刘培元在李背后紧随,准备着一有不对便帮一手。不多久我们就把李添丁送到他的家了。

  从李家出来,我们自自然然地分成两股,一是要到值夜室歇宿一夜的刘培元和要回校旁宿舍的竹田尚义;另一是在街路上住的我和叶振刚。分手后叶紧紧地搀着我走,他一定看出我早已到了泥醉的边缘了。我们在街路中心走,两旁的店屋多半已打烊,周遭很静,上空寒星闪烁。

  “你今晚喝得不少啊。”叶说。

  “嗯……我有些反常。心情不大好受。”

  “呀,为什么,你看来很快活嘛。”

  “才不呢。哎……不过……我知道你有把握,心中也很快慰。”

  “我明白了。你还有明年,可是我却没有,今年如果考不取,明年不晓得会怎样。”

  “不,你会考上的,就是有万一,你也一样有明年,不是吗?”

  “很难说……”

  “这就怪了。难道她有问题吗?”

  “不知道,她就要毕业了,以后她在家里,没那么自由自在,而且……”

  叶欲言又止,我猜到他要说的是既然毕业了,婚议也就可能接踵而来。每一个女学校毕业的女孩多半如此,她又何能例外呢?况且她又因为与叶的事,正在被家长严密监视着。是的,万一今年考不取,在未来冗长的一年中,谁能保不发生意外的变化呢?

  “你一定没问题的,不用担心,我敢说你一定考取。而且她也一定没问题。”

  “我不是命运论者,可是如今也只有等待命运来裁决了。你的好意我很感激的。”

  这时我们走到街心的那所大运动场边。隔着运动场那边就是学校,黑黝黝的,几棵树木在星空中印着模糊的影子。我提议到运动场上走走,叶马上答应。

  草上露水很重,打在脚上起了;阵阵冰凉的感觉。两旁的物体消失,空旷的运动场被那巨大的暗空笼罩住,益显世界之宽大。寒风阵阵拂面而过,也许是酒精的作用吧,予人的却是凉爽舒适的感觉。我们仍依偎在一起,缓缓地移步。

  “我今天说了那样的话,也很使我不好受。”

  “什么话?啊,是向李添丁说的那句吗?”

  “是。我自己都有些莫名其妙,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

  “那没什么啊,现在谁不说呢?不过没有人真心说就是了。”

  “是倒是的,可是李添丁……”

  我本想说李添丁以前说了那样的话,原来竟也不一定就是真心的,可是我赶快把话咽回去了,我想到那岂不是承认怀疑过李是真心说的吗?如今我已明白,那种话没有一个人会真心说,这是常识,也是每一个台湾人内心的状态,我又怎可暴露出自己的幼稚与无知呢?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