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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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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就这样过了。接着是三月一日,李添丁出门入“台湾志愿兵训练所”的一天。校方把李添丁当做“出征军人”来欢送。全校师生出动,从校门前沿马路排队,每个人手持“日章旗”,嘴里唱着“名誉的志愿兵”。李添丁在校长和家长会长陪同下出了校门,走向郡役所,据说是先到郡役所集合,然后由所里的人护送到台北的训练所。 李添丁戴一顶战斗帽,穿着国防色青年服,小腿上裹着绑腿。胸前从左肩到右胁下斜挂着一条大红色缎带,很是刺目。他脸上堆着笑,走路时肩膀上下摆着,显得威风凛凛,一派“帝国军人”的模样。 他们走到我班级排队的地方了,我也学着大家的模样,领导自己班上的同学大叫“万岁!” 他们走过去了,下一班是“美丽的芳邻”,在她那尖锐的高呼声领导下,又扬起一片“万岁”声。极目看去,“日章旗”摆成了一条长龙,一面面白纸印着红图圈的旗子此起彼落。 这一天的以后的时间仍和昨天一样,我只能暗地里看守着谷清子。有几次,她的眼光跟我碰上了。她就朝我浮起惨然的笑,也有一二次,她甫一装出笑容——我分明看出她的笑是装出来的,就俯下脸去。我彷佛看见她的眼儿微微有些湿润。 晚上,我不停地在思念她。我心中有了一种很奇异的感觉。我真没法形容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忽而心口会猛跳起来,忽而胸臆间一片骚然,有时又觉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恨不得跑到外面去跳跃疾走一番。就蹬后还做了几次噩梦,似乎有人!住我的鼻子,掩住嘴巴,使我不能呼吸。每次惊醒过来,深身都渗着冷汗。 第二天醒来已七时五十分,距职员朝会只有十分钟。我跳起来,床铺也没来得及收拾,穿上衣服,匆匆揩了一把脸就奔向学校。抵达校门,职员集会的钟刚刚开始响。 进了事务室,我马上发觉到里头空气不同寻常。通常开会前总有人交谈,今天却没有一个人出声,而且大家都似乎很严肃。我在自己的坐位落座,喘息未定,我发现到对面的位子空着。啊,怎么回事?这紧迫而不同寻常的空气,谷清子没有来——这两者之间是否有关联?立时,我的心口就剧烈地跳起来,胸怀中血潮在不安地澎湃着。我偷偷地看看左右,他们都把视线投在桌面上,没有一个人动,连视线也都凝住,成了一尊佛像。我还看到芳邻藤田节子眼圈有些红。 不一会儿,校长从里头出来,大家照例起身互道一声早安。 “各位,”校长说话了,声音也跟平常有些不同,好像很沉郁,也好像有些抖颤:“昨天发生一件非常不幸的事。就是……谷清子桑逝世了……” 听到此,我的头顶好像受了铁棒重重一击,轰的一声,使我差点惊叫出来,我再也听不见校长还说了些什么,头部好像要炸裂了,眼前一片黑暗。我似乎跌进无底的洞里,独个儿在暗中无助地向自己问着:“为什么……怎么会呢?……是不是听错了?……”可是我忆起刚进事务室时感受到的紧迫空气,还有对面空了的席位。我没有听错。甚至昨晚以来的种种迹象,早就告诉过我这个晴天霹雳的噩耗了,只不过是我浑然不觉而已。噢……清子死了!为什么?是什么急症这样厉害,这样可怕? 我不晓得想了多久,好像夜来的噩梦还在继续着。陡地,我的肩头被推了一把,我这才发现我伏在桌上,留下两滩水渍在桌面。回头一看,是叶振刚。事务室内已空无一人了。 “振作些!”他低沉但有力地说。 “哦……” “振作些,懂吗?” “唔……” “来,不能呆在这儿,走!” “呵……” 我浑身瘫软无力,只有任他摆布。他搀扶着我走,直到我被搁在一把交椅上。 “这是哪儿?”我糊胡涂涂,只得这样问。 “竹田的宿舍。” “咦,竹田的宿舍……,到底出了什么事?” “谷清子死了,自杀的。” “自杀!”我惊呼了一声。 “是自杀,吃了安眠药。早上她婆婆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 “哦!” “你在这儿休息一会儿,要振作些。” “可是……” “不用担心,反正今天大家都不能上课了,你的学生我会安排,你只管呆在这儿好了。” “啊……” 叶走了。我一个人失神地坐着,脑子里一片空虚,只有几个字眼在半空中乱舞着,那是安眠药、自杀、清子死了等。 不晓得了多久。叶又出现了。他匆匆地交给我一封信。我茫然接过来握在手中,却不晓得拆开来看看,仍然让那些片片断断漫无头绪的思想在脑子里自生自灭。 终于,我看到手中的东西了。啊,谁在这样的时候给我信呢?凝神一看,蓦地里我认出了那信封上的字迹。啊!那是谷清子写给我的,没错,虽然信皮没有发信人的地址和名字,可是我看得出。我急急地启封看下去。 陆先生: 我走了。 很觉得对不起您——可是,这是我唯一的路子。 此生没能补偿您的深情,我是多么遗憾啊。但是,还有来世,我以全心全意期待着它的来临…… 别了!我在另一个世界祝祷着您的幸福…… 永远是您的 清 绝笔 三月二日晨一时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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