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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比大厅还要灰暗,石灰墙上留着地图样的污渍,有几处剥落,露出里层粗糙的泥壁。

  “外面倒好看,里头糟得很呢!”

  我几乎要向简这么说,但并没说出来。一个卑微的助教,能配到“宿舍”已经应该谢天谢地了,怎能表示不满呢?况且房间有二,对我而言,是很方便的,我可以解决妹妹美莲的住宿问题,不必再让她寄人篱下受闲气。我是该大大地满足的,我私下向自己安慰着。

  巡礼一过,简又把我引到右边的房内。

  “这是客厅。”简说。

  “客厅?”

  里面阴暗的程度,比大厅和我的“宿舍”更甚,我不禁又吃了一惊。不过简把窗帘拉开了,总算明亮了一点。简叫我坐坐,自顾进内去了。我这才看清厅里的陈设,有沙发、茶几、衣帽架等,顶上又是一只大吊灯,可算相当考究豪华了,但一切仍都显得古老,散发着一种若隐若显的衰败气象。我想到大山亨虽是名人,但家道显已中落,可能接近破落的边缘了。

  不久,大山和简相继进来了。我倏然起身挺立。简把我介绍给大山。

  大山还相当年轻,也许刚四十出头,身材高而大,光头,从头到脚下每个部份都是大号人物。简是中等身材,而我又比简略矮。身材的大小似乎也恰巧显示出地位的高低,这使我有了一些自卑感。幸好大山很客气,完全把我当一个成年人看待。一个初入社会的人,总是禁不住被当做一个大人看待时的异样的感觉,这感觉使我局促不安。

  大山和简声音都宏亮,两人真个是谈笑风生。我没有插口的余地,除了被问到什么以外,一句话也不说,却私下羡慕着简的年岁大我不多,而已经能这个样子跟一个地方要人谈笑自若,以百分之百对等的态度应对。我觉得我永远不能像他那样子谈天说地,不由得对自己嫌恶起来。

  大山引我看了看厕所和水道,我瞥见到过了厅门以内的景象,那里已经可以用简陋这个词儿来形容了。整理得不好,管理也不善,加上房子太大,几乎有一种荒凉肃杀的意味。憧憬了好多年的宅子,原来不过尔尔,遂有幻灭的悲哀。方才以为达成了一个不同寻常的愿望,马上便幻灭了,这是不是暗示我人生的途径也是如此呢?

  简差了四个学生来帮我搬东西,其实我的东西是一只中学时随着我渡过了五年生活的柳条箱和一袋柴,装在一只帆布袋的碗筷菜刀之类。此外还有一个包裹,是父亲下午才特地为我送来的。里面的东西都是不能托交台车运搬的,本来我也准备自己提出来,临出门时,父亲怕我要赶路,驮着笨重东西有些不方便,便坚持要替我送来。他说恰巧有事要上街,我就拗不过他了。

  打开包裹一看,有油昙子、盐罐子、糖罐子,还有一瓶干菜和一瓶炒好的花生仁,外加一大束青菜。还有三枝汤匙,四五只小酒杯,可说多半是帆布袋里忘了装进去的。我知道父亲今天并没有事,完全是为了这些琐碎东西,才老远老远跑出来的。一旦到我要应用时,就会发见这些东西都是厨房里不可少的。倘非妈妈细心,便不能设想得这么周全。噢!父亲!母亲!一个没出息的儿子也值得你们如此关注吗?我看着这些物品,又禁不住感慨万千。

  自己烧饭吃的新鲜味,跟因不熟练而来的手忙脚乱,使我暂时忘了想东想西。费了好大的一番手脚,我才烧好了饭,煮了一样菜,胡乱填塞了肚子。然后我又忙着整理物品,不多久也就安顿下来了。

  现在,我干些什么呢?我不能找什么人聊聊天,因为我还没有熟人。打弹子,我不会;看电影,可能没有放映。好久以来就常常有防空演习,灯火管制,加上官方的所谓“战时礼制”、“总动员”这些名堂,可能所有的娱乐场所都早已关门大吉了。那么,睡觉吗?似乎太早了些。我想到看点什么书。我明知在这个时候不能看进去,也只好拿出一本翻开。没有看多少行,思绪就野马一般跑开了。

  早上我七点半时,就走完将近两个钟头的路,到了学校。那时还没有几位同事上班,又都是不认识的。便溜到学校后面的公园走走。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才回来,直进校长室向校长连鞠了几个躬,报告已经来上班了。

  职员朝会时,校长把我介绍给全体同事,并指给我座位。致词时,我的膝头抖得很厉害。我只说了一句“请多多指导”就算。坐下来后,我发现手还在抖。我低着头谁也不敢看,尴尬到了极点。一切都要过去的——这是当时我唯一赖以自慰的依据。

  儿童晨会时我又被介绍了一次,也再致词了一次,接受千多个小学生的敬礼。这是我以前想也不敢想象的,因此,站在台上真有不知怎么是好的感觉。我仍是抖着膝头说了两句话,就大呼“完毕”。我接受了五年的中学军事教练,对军队的那一套还算在行,因此我自信还装得威风凛凛,蛮像个样子。可是对自己所说的话,却一直觉得太糟,糟到每次想起都禁不住脸红。

  这一天,我到山川教头的教室参观了一堂“修身”、一堂“国语”、一堂“算术”,在藤田节子的班级则见习了一堂“唱歌”。下午还经山川教头的介绍,参观了四年级叶振刚先生的一堂体育。自己则完全没有上课就把学生放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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