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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先生,我也要唱啦,你不会嫌我的山歌不成调吧?”是老人兴头来了,我倾耳聆听。“呀,戆婴哥要唱,那再好没有了,我怎么会嫌呢?”

  我在被里凝神静听,老人蒙着棉被偷唱的影子掠过我的脑子。

  “恭祝老兄德名扬,教育麟儿有义方;今日荣登杏檀上,人人称赞秀才郎。”

  “好啊!谢谢你了。我要回你。听来呀——啊叱,啊叱,叱咚呢咚差……承蒙称赞好金言,可惜无均也枉然;晚年需要多方助,众人抬一有何难。”

  戆婴老人的声音很细,而且荒腔走板,令人发笑,不过唱得一本正经,咬字也还算辨得清,加上词句又是把流传下来的略加改动而成的,因此连对山歌完全外行的我也听懂了。

  父亲在山中是唱山歌的老手,还以出口成句驰名,声音宏亮,唱得有板有眼,可是我听不懂。正在我怀疑戆婴老人是不是懂得的时候,果然父亲在对方的猜求下解释出来了。

  “承蒙称赞好金言,这句当然懂啰。可惜无均,无均是说天公太不公平,只给我一个儿子,所以说是枉然啊。晚年需要多方助,这也明白吧。众人抬一有何难,众人抬一是客家人的口头语,是说大家肯帮忙,来扶助一个人。”

  “哦哦,哎,我明白了。陆先生的山歌是五寮第一,真是佩服佩服。能够常常听你的山歌,这是我的福气呢。”

  我没有再听他们的交谈,却在细细地品味着父亲的山歌。我体会到父亲对我的期待,欢欣里仍渗着丝丝哀愁与伤感。陡地,下午的一幕便在我的脑膜上重现。

  母亲拣了两种岐好的小锅子,还有碗筷碟子之类,柴却成了问题。几年来,柴草多半是父亲到山里打的,习惯使花钱买柴成了不可饶恕也不可想象的浪费。父亲为了解决我以后需要的燃料,想出了好主意:把柴劈好,装在麻袋里,托台车运出去。父亲马上拿出了锯子开始工作。屋后有好几块父亲打回来的树干,为了适合小风炉,锯成约二十公分长,然后劈成小块。我说我自己来,他坚持不肯;他说我要准备什么的,我说没有什么了;他又说我来回跑了两趟,该休息会儿,明天才有精神;我说一点也不觉得累,他最后才拗不过我,叫我劈。劈这么短的柴是不费力的,倒是锯柴需要使暗力,需要持久力,前此我就试过了不少次,像我这文弱书生是吃不消的,充其量也只能锯个把钟头,以后就拉不动了。

  父亲承受了吃力的,把轻松的让给我。而不论轻重,这些都是我自己的事,应该我自己来做啊。此刻我躺着闭上眼,搜寻父亲的身影。父亲已很苍老了,跟适才的述怀山歌两相比照一下,我禁不住有些黯然。

  父亲还找出一只破麻袋,帮我把那些柴装进去,捆好。我以为没事了,便进内休息,约半个钟头后我再次出来,意外地发现到父亲在用柴刀劈柴,劈得很碎,几乎都成了小竹片大小。我问他要干什么,他说要给我带去引火用的。啊!父亲,父亲哪。在我印象里,一直相当严格的父亲,竟也有这样的一面,我又怎能不感动呢?

  父亲,我知道您对我的期望。中学时我也有过青云之志,我想读医学。志愿算是不错了,然而您的单丁子却没有用实际的努力,来使这志愿成为可能。他太不争气了!他成了个落第生。如今呢,他又要成一个您所从事大半辈子而未必认为很好的职业——教员。我对不起您!

  我默默地流了好一刻的泪水,最后不知在什么时候入睡了。

  §第三章

  当一天的工作完毕,简尚义把我引到他住了三年多、即将移交给我的宿舍时,我着实吃了一惊。那是大河街名人大山亨的家,也是镇上最堂皇最漂亮的房子。我直到如今还不明白这个古老的小镇上,为什么除了新建的三两幢楼房以外也都是平房。这所公馆虽也是平房,但屋宇特别高,大门上有巨大的圆形拱顶,缀着许多装饰,正中是一个径达两尺的“彭”字,用水泥装饰围住。“彭”字也是水泥塑的,涂着已经斑剥了的金泥,可想见当年它睥睨左右的不凡气概。

  读中学时,每次销假返校,途经镇上,只要距开车还有些许时间,我便要到街上或公园走走,都从这所宅子前面经过。随着父亲的任所更动,我童年时期住过不少“官舍”,多半是简陋狭隘的日式房子,五寮的宿舍更是简陋到了极点。因此,我很久以来便希望能住在象样些的房子里。每次我从这个气派不同寻常的宅子前面经过,便情不自禁地盼望自己有一天也能够住进这么个大房子。万没料到,我这个颇为热切的愿望竟尔会这么快这么简单地实现了!

  后来我才知道,大山亨(原名彭赤牛)的上一代是靠贸易业发迹的。五六十年前的大嵙崁溪还很深,水量充足,外面的船舶可以直驶到大河街。附近许多物产都以大河为集散地,或则运输到台北、淡水等商埠,甚至还可以直接出海,与大陆沿岸的商埠,如汕头、厦门等通商,尤其邻近几个乡镇大量出产的包种茶,可说驰名海内外。

  彭家现主赤牛在大河街是要人,兼着几个名誉职务,我很久就闻名,但从未见过。简尚义说要先把我介绍给他。得住这样的地方,先已叫我惊喜,现在得见这么个著名人物,又禁不住心情紧张起来。

  一进门是个宽敞的大厅,除了中间有一道屏风把内门掩住外,可以说是空无一物。墙壁也呈灰黯色。跟许多古老房子一样,这儿也是没有顾到采光与通风的,屋宇虽够高大,中心处的万花锦簇式的吊灯也很排场,但总掩饰不了一股类乎衰败的荒凉气息。

  左右各开一小门,简先引我进左方的。他说道就是宿舍。进去一看,连起来的两个用纸门围住的日式房间,首先映入眼里,各有六席榻榻米。房间与墙壁之间有一道一公尺宽的信道,沿信道前进,房间尽头有一所空处,大约也有一个房间大小。折回来,里头尽头又是一个空处,搁着两张木桌子,简说这是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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