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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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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四面环山,有条小溪流过,形成了狭长的小台地。台地上有一些水田,向阳的坡面则辟为茶园,其余都是山林。如果加上散居附近的居民,总共也有一两百户人家,属于五寮警察派出所管辖之内。 隔着台地中心的小溪,离部落约二百公尺处有一所学校一五寮分教场。这所分教场建筑在山脚下,原来也是把山的一角弄平迅盖上的,两楝教室成L形,把一个小型运动场围住。教室共有五间,加上一间事务室和值夜室,倒也算得上粗具规模。虽还只是附属于大河街河间国民学校的一个分校,但在这种山间僻地还有这么一所教育机构,可算是很难得了。再者,当时“蕃地”是没有国民学校之设的,不过为了给予山胞儿童一些受教育的机会,所以在“蕃地”的派出所多半附设“蕃童教育所”,由驻在警察人员兼理教育。跟这些“蕃童教育所”比较起来,这所分教场已是非常了不得的。 我的父亲是五寮分教场的主管,正当我升入中学时赴任来此,我们一家也便离开了故乡搬到这儿,只有我一个人离家住宿在中学的寄宿舍,一年三次的休假才能回到在我还不很熟悉的山间的家,匆匆已超过了五年。中学毕业后我没有能考取升学,赋闲在家,这才有了较多的机会接触到这山间小村的一切。 平心而说,刚搬来的几年间,我每次放假回来都不免要埋怨家在这样一个深山中的。这里离我就读的中学,有一段需步行两个钟头的路,还有一程约需四十分钟的由大河到桃园火车站的公共汽车旅程,最后还得乘一个半钟头的火车。来往既极感不便,而山中又觉太寂寞,晚间连电灯都没有。以一个还仅知崇尚浮华初见世面的少年而言,自然不免有些怨尤了。 然而闲散在家的期间,我的观感已大变。我不再讨厌这山村,反而喜欢了它。这固然不能否认日谚所云:“住惯即好居家”这种说法有了某种程度的真实性,不过主要原因还是由于下面几点:一、我年岁渐长,癖性倾于内向,喜冥想,加上几分多愁善感的气质,于是我不再以山居寂寞为苦;二、对父母辛勤操劳,在困乏的生活中还要积下钱来供我读书,而我竟那么不长进地成了个失学的落第生。对父母抱愧之余,更禁不住由衷地感到父母之爱的伟大崇高,家居何处当然就不会在意了。 此外,我还可以举出甚至把这地方说做人间乐园的几个原因。例如在这时严厉的统制经济下,一般人都经常在半饥饿状态中过日子,我在中学的最后两年多便是三餐吃稀粥过来的。而在山里,杂粮多到不必限制,并且从附近农家分让一些米,以我父亲在村民心目中的崇高地位来说,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因此,我三餐都能饱食。母亲又养了猪和许多鸡鸭,逢上什么节日还可大打牙祭。还有,我是村中唯一的中学毕业生,除开父亲和另一位教员读过师范学校,我是仅有的受过中等教育的“知识阶段”,在村民眼里的地位,不问可知了。 也许,在这些以外,我还必需举出我爱山村的夜。我不晓得“爱”这个字用在这种场合是否合适,在我的观念里,如果要说得严密些,那并不能说是纯粹的爱。山村之夜,任何人可想象得到,是寂寞的、凄凉的。或许,我只是爱上这份很不寻常的寂寞与凄凉也不一定。 前面我已说过,开始时的几年间——正当我十四、五、六岁的时候——我厌烦山村,尤其不堪山中之夜的黑暗与凄苦。可是,有一次,我回来得特别晚。我没有再像刚入中学的一两年间那样,放假的“归省许可”一出,就急急于赶回家,因此,爬到最后的、也是最高的一座山顶时,山间已给暮色罩住了。记得那是暮春时节——一次学年结束的假期【日据时期,学年结束在三月中旬】——哦,我想起来了,是我读完四年级时,我十八岁那一年春。山中一向多雾,我站在山头,眼前脚下的小台地已给一抹薄纱似的暮霭罩住了。 那种情调太美了,我失神地伫立了片刻。一种少年的感伤冲激着我,在我的脑海里浮泛出童年梦里的小舟。我也彷佛成了一个童话里的人物,乘着那在虚无缥缈的云海上载浮载沉的小舟荡漾开去。 “也许能找出家里的火呢!”那是并没有完全脱离幻境的希冀——父母、弟妹,以及故乡一啊,多么能给一个少年以憧憬之梦的词——都与梦溶合而为一了,那只小舟也正是驶向故乡的。 忽然,我看到一盏微弱的火光。在这以前,我的发现从来没有一种能够与这一次的发见相比。那火光是那么昏黄,那么深邃,就如一颗梦里的公主头上的小星星一般。它向我的灵魂招引,它发出梦样的微笑,它照亮了我空虚寂寞的心房,我觉察到我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好久以后我才明白,那火是山脚下不远处的一幢民房的火光,并不是五寮的,更不是我家的,我家还离那幢民房差不多有两公里远呢。然而,这事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盏透过暮霭映入我眼帘的昏黄灯光,我爱上了它,连带地我也爱上了那山村以及属于山村的许多事物。 从这以后,山村里的居民们对我有了一种崭新的意义,他们绝大多数是平阳各地迁来恳殖的。原先的地方没有能供给他们充裕的生活之资,不得不跑到靠劳力就能谋生的山中。他们多半以五年,最多十年的预定搬进来,求食容易,柴草满山,生活费用特别低廉。混上十年八载,大家都能积一笔钱回乡购置田产——这便是诱惑他们不辞劳苦而离乡背井来到这深山里努力工作的原因。 然而,来的人一多,谋生便也一年比一年艰难起来。早来的人,可以挣得多一些的田产,迟来的则多半脱离不开贫穷与劳碌。但是这些人都定居下来了。有了些东西,日子能过得下去,自然无意再作归计;没有的呢,当然不能往别处(包括所自来的地方)再从头干起。如果能,那就只有搬到更里头更远僻的地点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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