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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软弱卑怯似乎是我的天性,我接受它的指使,就如一头牛被牵着鼻子走,那么自然,也那么无可如何。倒是这么一踌躇,心中有了暂时的余裕。我看着小学生们嬉耍的情形。他们那种天真无邪,一股劲儿玩乐的情形,使我不禁想起一些童年时的情景。这景像,我已很久很久没有接触到了。离开国校升入中学,经过这五个年头【日据时期学制,中学为五年制】,如今骤然间以一个成人的眼光再来看,心中实在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除了这以外,我还想到以后自己也要当教员。我能吗?到底要怎么样教呢?他们肯听我的话吗?不晓得要教哪一年级?男的或是女的?也许我会喜欢他们……期待与梦想好比是一张纸的两面,有此便有彼,永远是脱离不开的。但我这时的期待与梦并没有维持多久,随着上课钟声哪起,小朋友们一个个消失,那暂时占据了我脑膜上的幻影也消灭,于是我又回到可怕的现实世界。“一切都要过去的,去吧。别怕!放胆去吧。”我反反获覆地告诉自己。

  绕过运动场,走向面对大门的校舍。果然不出所料,事务室就在大门正对面。我听着心口激烈的鼓动,拼命地止着腿部的颤抖,踏进事务室。

  事务室门边不远处的座位上正有个中年人在伏案书写什么。这人是第一个跟我碰面的同事,因此印象特别深刻。他有一颗特别大的光头,头发秃了很多,面孔长而且肥胖,胡子布满腮边,一眼便可看出是日本人。

  室里除了这人以外,别无他人,这使我的胆子壮了不少。我走到他身边问:“对不起。请问校长先生在哪儿?”我惊喜地发现自己说得还算得体。

  “哦,”他抬头看我一眼,用手里的钢笔指指里头说:“那边。你是哪一位?”

  “我姓陆。以后请多多指导。”

  我总算说出了最平常的客套话,而且居然还说得清清楚楚,一点不含糊。说完还没有忘记来一个鞠躬呢!

  “哦,是陆先生,刚才庶务课【郡役所分为两部门,一为警察课一为庶务课】来了电话。我叫中原,来吧,我带你去。”

  中原说着就起身,走向里头。他看来很诚恳,人也似乎蛮厚道。能够有了迠么一个人替我引见校长,在此时此地的我来说,真可算是暗夜的明灯了。一直到七个月后我离开迢所国民学校,我都对中原重夫抱着一种敬重的心情,而且没有出乎我的第一印象,他确是竿见的不怎么歧视台湾人的“日本仔”。

  事务室——也就是办公室——相当宽大,从门口向内平行地摆着两排办公桌,每一排都是相向的两张办公桌拼列而成,一共有二十来张。上头正中另有一张较大的桌子,再后就是一堵水泥墙,墙的右端有一道门。中原朝这门进去,我紧跟着走进。

  这是校长室,约丈多宽两丈多深。左旁是并立的书橱,右边是“奉安库”【日据时期每校均有‘赦语’、‘大诏’等,纳于金库中,谓之奉安库】,最里边就是校长的座位了。一进去便有一股寒意扑面而来,使得我不期然地又紧张起来。

  我早从父亲那里听到,这位校长名叫冈本太郎兵卫,正如他名字所显示,是个脾气古怪、很不好惹的老头,并且是以严厉高傲出名的人物。现在我终于看到他了;身材瘦而长,上唇边蓄着仁丹胡子,一脸严肃,年纪似乎五十出头了,但红光满面。这些都还不算这么吓人,倒是那付眼镜,受着光线反照的影潘,两道冷飕飕的寒光直透人心肺。

  中原上前鞠躬,我紧缩在他背后跟着鞠躬。

  “校长先生,陆先生来了。”

  “唔,你就是陆君吗?”

  两道寒光这回不偏不倚地投射在我面孔上。我使劲缩紧臀部的肌肉,浑身僵直,来了个军礼式的十五度鞠躬。

  “是!我叫陆。请多多指导!”

  冈本校长端详了我片刻,我奋勇地凝视着他,我发现他面孔上没有一根筋肉牵动,死板板地,加上眼镜的反光,看不见眼瞳,因此越发显得冷漠可怕。

  “中原君,马上叫刘培元君来好吗?”

  “哈!”

  中原鞠躬退下。校长没再理我,彷佛我已从他面前消失了,把眼光投回桌上的文件上面。我感到无名的屈辱,想说点什么,却又不晓得说什么好,只好手足无措地直立在那儿。一种无底的孤独感,静静地,也执拗地攫住我。在社会上,我该这样遭人漠视吗?要这样被目为不值一顾吗?我感到双腿陡地失却了力气,几乎想在那儿蹲下去。

  可是我不敢发怒,我只能想出点什么来安慰自己。我凭什么?我只不过是一个“助教”【国民学校教师分为训导、准训导、助教即代用教员】,真个是“职卑位低”;况且今天初出茅庐,岂能就此撒手而去。我于是又想起了那句话:“一切都要过去的”。是的,一切部将过去,不管你是得意洋洋,或者是受辱遭屈。就在我这么想着的当儿,事情不也随着一点一滴地过去着吗?想了这些,我的心情才稍为平静。

  约莫过了五六分钟——在我的感受里已有几个钟头那么久——有个人进来了。我看到一个高个子,穿着白色官服【日据时任何正式的官吏均有制服,谓之文官服。在学校,训导与准训导都是正式任命的官吏,故着官服】的年轻人。他有一双发亮的眼睛,微凸的嘴巴很阔,背部微驼,一眼便予人精明圆滑的印象。这人走到我的前头,向校长一鞠躬说:“校长先生,叫我吗?”

  “哦,刘君,我很赏识你的努力,所以把你调到五年乙组。这个就是你的后任陆君。”

  刘一连鞠了几个躬,“哈”了好多次,才回过头来。我跟他的眼光相碰,马上说:“我是陆,请多多指导。”

  “哪里哪里,彼此彼此。”

  我们互点了几下头。

  “刘君,”校长又说:“你就带他去,把事情交代好就到五年那边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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