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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我敢说,在我十八年多的生活中,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紧张的日子。这是我踏进社会的头一天,我首次独自个儿应付了一个局面。在我有生之年,将永远忘不了这一天里所感觉到的恐惧与期待交织成的情绪。

  此刻,我正踏上归途。街路已经被我抛在后头了,我还得走两个钟头的路子——有些部份还算平坦,更多的是崎岖的山间小径,才能回到父母膝下。

  早晨来时,我的步伐是沉重的。我还没有过以社会一份子的身份,去见许多社会人的经验。半年前,我跨出了送走整个少年时期的中学之门。我从前有不少要好的伙伴,不管什么事,尽可大伙一块来应付;升学考试算是自己应付自己的了,仍然是集体行动。每一堂考试的前后,都可跟几个伙伴谈论,心情也就不寂寞。后来,我不幸落第了,半年来赋闲在家,钓鱼、跟附近顽童们戏嬉玩耍,就是我的日常生活,偶尔也跟着父亲到山上垦荒种蕃薯。总之,我惯于在许多有形无形的庇护下,过我的生活。

  我,当然也有一张嘴巴,却没有人家那种天赋的、能够自由潇洒、畅所欲言的本领。一个沉默的学生,如果能自甘于默默无闻,是很可以安详地过他的求学生活的。然而,一个社会人却不行。从迈开第一步起,便得面对独当一面的情况。

  噢!那是多么尴尬,多么使人难堪,多么可怕的事啊!此刻想起来,还使我浑身发热,彷佛有千万枝针头在扎着我身上每一块皮肤。

  “我,我就是陆志龙。真感谢您的照顾……”

  这些话,我在路上已不知讲了多少遍,可是当我站在山野郡视学【郡视学即督学。日据时期台湾行政区域分为若干州,州分为若干郡,均设有视学,管辖区内的教育】那满脸络腮胡子的面前时,竟是那么不容易说清楚。这话的后半部,更连我自己都清楚地感到说得含含混混,简直如和尚在念经文。

  “咦!”

  视学先生把我上下打量了一回。眉头微蹙,在双眉之间划出了三道直竖的深纹,诧异里含着一股不屑之意。我看出了它的意思:“说什么啊?吞吞吐吐地,讲明白些吧。”我心跳得更激烈了,膝头也在微微打颤。

  “我,我是陆志龙。”我奋力把嗓门提高说:“非常感谢您的照顾。”我说罢再深深地鞠躬。

  显然,我的这番说词并不十分适合这个局面。为什么我那时会那样说呢?此刻我一面想一面走,一股屈辱感与难为情涌上,使我禁不住嘴里呻吟一声。

  “陆什么?”

  “陆志龙,家父是陆维祥。真感谢您……”

  “呀!是陆维祥先生的公子。”

  事情到此算是有了头绪了,视学先生的嘴巴在浓密有如锅刷子的尔子当中绽开一笑。在这一剎那间,眉间三道深纹也消失了。

  “对啦,你是来报到的啰。”

  “是的。真感谢您的照顾。”

  “哪里哪里。那么你马上可以去了。”

  “现在就到学校去吗?”

  “就是啦,我会打电话去。知道在哪里吧?”

  “知道。真感谢您……”

  我到底在这两分钟不到的时间里鞠了多少躬,如今已想不起来。在一个不善词令的人,鞠躬可算是很方便的表达方式,我只有连连地乞灵于它,至于它所表露的另一种意义,已无法顾及了。

  我通过了第一关,深深地松了一口气。但第二关紧接在后面。第一关的失态,使我对第二关的来临,感到更深切的恐惧,因此,才松一口气马上便又紧张起来。

  步出郡役所【郡役所即郡政府,或曰公所】的大门,拐个弯,不多远就是公园。沿公园的碎石路步行约五分钟,一所运动场以及运动场那边的校舍就在右首出现了。这就是我的目的地——我即将赴任的宫前国民学校。

  我一直在痛斥自己,为自己的丑态而感到焦急与失望。第二道关卡的出现,使得我的步伐益发沉重。我要怎么说呢?我好像是被遗弃在暗夜的旷野里的孤儿,不知何所适从。

  来到校园边,我站住了。似乎是刚下了课,许多小学生争先恐后地从每间教室奔出来。很快地,吵嚷声就把整个空间占住了。我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看看。他们那好像每一秒钟都万万不能浪费一般的模样,渐渐使我的心平静下来。

  忽然一个思想涌出:“一切都要过去的!”对了,不管你应付得如何,一切的一切都要成为过去,就如没有一个人堵得住时光之流一般。我已不记得这句话是从书本里看来的,抑或是听人家说的。可是它使我恢复了信心,也在以后的许多岁月中,把我从失望与屈辱中救出来,使我得以在万般的难堪中过日子。

  我迈开了步子,朝校舍走去。可是走了不几步,我又犹疑地停住了。现在是休息时间。事务室里人一定很多,不如等到上课铃响,教员们都走光了以后才去吧。反正今天要见的是校长先生,见了以后听他的话便算了。此刻那儿人多,在无数发亮的眼光里闯进去,万一再重演刚才在郡役所里的失态,岂不糟糕?

  “一切都要过去的”。我以为有了信心,不再怕什么,这么下了决心还不到两分钟,却又如,此这般地在担心丢丑了。这是怎么软弱卑怯的一颗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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