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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呃……”弟弟的尖利的眼光,忽然使做哥哥的噤了口。匆忙间,维栋的脑筋在迅速地转动。你真以为那是荣誉吗?他向自己反复了弟弟的一句话。那不是吗?不是荣誉吗?人人都说是啊。以前得的那几个人,有的已经过世了,听说死后还佩着那枚绅章的。未死的人,每在什么典礼仪式的场合,也都佩在胸前。那有多么风光,多么耀眼啊。可是,那是荣誉吗?他突然发现到,自己自从“任官”以来,已经成了全盘接受“事实”的人,从不曾就事实略加分析、思索,究明另一层的意义。那真地是荣誉吗?他已经有了个结论──那么浅显明白的结论,在此以前却从来也没有去把握住它。然而,同时地,一阵惶愧感也怒涛般地袭过来了,使得他无法向弟弟的这一句匕首般刺向他心口的问话提出一个答复。

  可是弟弟仍然没有放松。他呼吸微微地急促着,说:“大哥,我不能相信。我不相信你也以为那是我们九座寮庄的陆家人的荣誉。我们陆家人也会出了这样的一个子孙,荣邦公会在地下哭的。”

  “我知道。维梁,不必说了。我不过是照一般人说的话说出来而已。但是,这都是无可如何的。说是荣誉,又怎样呢?说不是,又如何。唉唉……”

  “大哥,你永远只能说这样的话。这是无可如何,那也无可如何,事事无可如何。这样下去,当然一切都无可如何的。”

  “嗯……”可是我能如何吗?你能吗?维栋没把想说的话说出来。

  维梁坐回去了,再倒一杯茶,狠狠地喝下一大口。他的眼光停留在半空,光芒逼人。不过有一点是确实的,他的激动渐渐平息了。

  “维梁,去睡吧。不早了呢。”

  “我没关系。大哥去睡吧。”

  “我也没关系。不过维梁,你一连做了两天的茶,夜里都没有睡吧。还是早些休息好。”

  “我怎么能够呢?特别是听了这消息之后。”

  显然,弟弟的愤懑还没有完全熄灭。

  “那是人家的事,管他干什么?”维栋说。

  “是人家的事,可是我们也不能完全没有干涉,我们和维扬不是同样顶着一个陆字吗?我为他感到可耻,感到悲哀。何况他花的钱,我们原本也是有一份的。”

  陆家的来台祖荣邦公蒸尝【注:祭祀。】多年来,由维扬那一房人管理。他们父子上下其手中饱,早已为族人们所诟病,几年前还发生了一桩纠纷。那一次翻修祖堂,维扬把东厢也一并大事修筑,外墙还用花砖镶嵌,弄得真个美轮美奂。后来有人揭发出来,原来维扬是用公费来修筑自己住居的。几个年轻人听了这消息,手握木棍、锄头柄等要去揍他,幸好被一位老叔公劝阻了,才没酿成大祸。也有人说那几个年轻的都得了些好处,事情才平息下来。

  维扬自己虽然也有几甲田园,不过与各房人相差不多,祖产的收入加上薪金,比别人是多些,但也多得非常有限。而他平时花钱,却根本不是族人们所能比的。这种情形,人们看在眼里,只有在心中愤怒,却也没有人起来行动。“那是他的福气。谁叫他是管理呢?”“算了,家丑不可外扬。”“非份之财是不能长久的,天理昭彰,看他能横行到几时。”这就是人们所持的看法。

  “可是维梁。”维栋略加思索,这才下了决心似地说:“其实维扬哥不是我们陆家人。你一定也听说过吧!”

  “他不是陆家人!”维梁吃了一惊。

  “嗯。我也不知该不该说出来。他是抱来的。”

  “大哥,你这样说,我倒想起来了。小时候的确听到过这种说法。对啦,好像是说,他是纲岑叔从一个乞食的手里买来的。以前听了这话,觉得很奇异,不过也没放在心头。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买来是没错,不过也有人说不是乞食,是个演大戏的。”

  “演大戏的?那跟乞食的差不多啊。怎么可以让那种人来管理呢?”

  “这有什么办法。他们几代人都是当管理的啊。”

  “好哇,大哥,听你这么说,心情倒好过些了。原来他不是跟我们同一个祖公的。他是别姓人,这就难怪跟我们陆家人不太一样了。他那种身材,那种面相,你不觉得跟我们有那么一点不同吗?他的几个子女也是。”

  “嗯,确实有些不同。”

  “这样我就觉得可以不去管他们了。不过我们陆家人的祖产,让他那种人来糟蹋未免可惜。”

  “哎……”维栋摇摇头。

  “以后我不必再为他感到难过和悲哀了。他明明四脚仔话讲不好,偏偏喜欢露一手,尤其和没学过的人讲话时,总要夹几句蹩脚的日本话唬人。还有他每次从街路上回来,如果是晚上,一定要拉几个人同行,不然就不敢走。而且还一定要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把自己夹在中心。大概他以为走在中间的人最安全,鬼从前面或后面来,他都可保没事。我敢说,我们陆家人绝不会有这种人的。”

  这一类有关维扬堂兄的笑谈,维栋也听过不少;不过他离开老家这么多年,记忆已遥远了,如今再听──他也谈了不少这一类事──尤其是从年轻一代的弟弟口里说出来,也就格外觉得有趣。

  夜已深,可是兄弟俩都忘了一整天来的疲累,也忘了明天还有重要的任务,谈谈笑笑个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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