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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织云停止了玩弄被单,抬起哀怨的大眼睛打量着何绍祥。他的额前并没有“荡浪”一绺头发,眼睛里也没有音乐,笑起来不会露出悄皮的虎牙,脸上也没有那种带点忧郁意味的诗人气质。他没有江啸风那种出众的潇洒,也没那种逼人的“帅”。但他的稳重、书卷气、含蓄和斯文、绅士的风仪,也是江啸风所没有的。他的眼睛里虽然没有“音乐”,却有一股清隽之气,给人一种安静和平的感觉。这种感觉,正是跟江啸风在一起从来不曾有过的。而江啸风抛下她就走了,何绍祥却给她雪中送炭。她想起刚到慕尼黑时,那个大风雪天,何绍祥不但送她去音乐院,还替她推开那扇重重的大玻璃门。而他在事业和学术上的成就,眼前是没人可以相提并论的。他实在是个本质优秀又懂得体贴的人。何以两三年来,竟从来没重视过他的一片真情?江啸风的阴影是多么大啊!大得使她被笼罩在那下面,看不见外面的天地……

  想到这里,织云情不自禁的对何绍祥嫣然而笑。“海兰娜,我刚才见过医生,他说你至少还得再住一个星期才能出院,你衰弱得很呢!我回去把事情安排一下就来看你,你要好好的养着,不要发愁。”何绍祥临走的时候,这么说。

  何绍祥走后,织云回味着他那种欲言又止的神态,体贴关怀的话语,很为他的真情所动,而此刻情绪上的安定和平稳,是以前从不曾有过的。自从到了德国,她就生活在不安和激荡中,一直缺少一份安全感。她早就无力再支持那些折磨了,她渴望休息,渴望被保护。她珍惜何绍祥带给她的平稳和安全。

  何绍祥来过的第二天,静慧和杨文彦来医院看织云。“余织云,你怎么又病啦?”静慧一进门就叫。

  “听你那口气,好像我是病包子似的。到慕尼黑两三年,这不过是第二次生病。”织云见到他们,高兴得话也多了。

  “第二次也就够受的了。看你脸白得那里有一点血色。”静慧观察着织云的气色。

  “生病气色总不会好,出院养养,吃点好东西,就会恢复了。”杨文彦安慰织云说。

  “我觉得现在已经好了,可是医生说还要住一个星期呢!”织云看看静慧又看看杨文彦,调侃的道:“杨老板和杨老板娘今天怎么有空出来呢?”

  “因为今天杨子江大酒家休息呀!”杨文彦轻松的笑着。

  “对呀!今天是礼拜一!”织云恍然大悟的笑了,又问静慧:“你不难过了吗?”

  “怎么不难过,今天是吃了药来的。我以为你生病住院,心里不定多窝囊呢!看你情绪这么好,我就放心了。”静慧坐在床对面的椅子上。

  “你们怎么知道我病了?”

  “是青春偶像和苏菲亚刘告诉我们的。你知道吗?他们已经到英国去了,上个礼拜走的。走以前他们想跟同学聚一聚,打电话给你,宿舍的人说你生病住院了。我立刻就要来看你,打电话问医院,他们说你不能见客。我们今天也是先打电话问清楚才来的。”静慧一五一十的说。

  “这种头等病房很贵,你出院时候要付不少钱呢!”杨文彦说。颇躭心的口气。“住头等不是我的意思,是英格的意思。”当着杨文彦,织云不想说出何绍祥的事。

  “这样吧!你那天出院?叫廖静慧带着钱来接你。”杨文彦又说。

  织云看看他,不知该推辞还是该接受,就没搭话。

  静慧又说了些同学间的近况:天才儿童又跟他干爹去西班牙休假。警报老生顶了杨文彦的差事,到瑞典做工去了,青春偶像已经是医学博士,到英国的医院里服务一年,就要和苏菲亚双双回到香港去开业。待在慕尼黑文风不动的只有谢晋昌,静慧形容他说:“看老谢那样子,活得真窝囊,就靠到餐馆赚几个钱,不死不活的拖着,见了熟人就躲躲藏藏,听到博士两个字就心惊胆颤,看到人家谈恋爱就羡慕。唉!一个人活成这个样子真叫惨。其实老谢真是很有才气的,他给我们餐馆画的画,写的字,好多人看了都说好呢!”

  “老谢还会画画?”织云还是头一次听说。

  “你不知道吗?那幅泼墨山水就是他画的。”

  “那下面的属名不是‘天涯未归客’吗?”

  “咱们老谢就是天涯未归客呀!”杨文彦耸耸肩膀。

  “老谢也说要来看你呢!”静慧说。

  果然当天下午,在探病时间结束的前一刻钟,谢晋昌来了。他事先叫护士小姐看看屋里有没有别人?并问问织云他是否可以进来?护士小姐来看过又问了织云,谢晋昌才放心的走进来。

  他胖嘟嘟的脸上写着关怀,手上提了两罐台湾出品的肉松,慢慢的走到床前,把肉松放在小几上。

  “你怎么好好的就病了?”谢晋昌把椅子拉得离床远一点,坐了下来。“这是我托餐馆里给买的肉松,你尝尝。”他用下巴朝两个罐头指指。

  “是啊!莫名其妙的就病了。老谢,谢谢你的肉松。”

  “你怕是心情不好的关系。”谢晋昌笨拙的说。说完就发现了这话的语病,于是又结结巴巴的道:“余织云,你跟大江两个,真是郎才女貌,顶配的一对,怎么好好的就闹翻了。余织云,我这个没出息的老大哥告诉你一句真心话,人哪!年轻时候的感情最真、最宝贵,丢掉就再找不回来了。如果我是你,我就回去找大江。”

  “老谢,不要跟我提他的名字,我和他之间的一切都过去了。”织云淡然的笑着,语气很冷。

  “唔——”谢晋昌脸红红的,更无话可说了。

  他稍坐了一会,就掏出个白信封,放在茶几上,道:

  “你的经济情况我知道,这笔住院费你拿不出的。如果你不是瞧不起我这个没用的老大哥,就别拒绝这一点点帮助。”

  “那怎么可以?你自己也没钱,老谢——”织云拿起那个信封急切的说。但她还没说完,谢晋昌已经出去了,她打开信封,见里面是十张一百马克的旧票子。想谢晋昌不知多么辛苦才赚来这点钱?朋友们的热情使她感动,但也由此,她更看出了自身处境的困窘。在这么远的异国他乡,生这样重的病,连医药费都付不出,要靠别人“捐钱”才能出院!余织云居然就惨到这一步?捏着谢晋昌留下的那个信封,她想: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这笔钱,要想法退给他。

  出国这样久,至今还走不出穷学生的圈子,仍然打不开一点出路。她无法不感触,不为自己悲哀。

  英格从法国回来就到病房来看织云。织云见面就埋怨,说不该把她挪到头等病房,也不该给她找特别护士。英格道:

  “这完全是何一个人的主意,他坚持要这样做,并且当时就付了五千马克的住院费。海兰娜,你不知道你病得多厉害,连郎斯道夫教授都说没有把握一定把你治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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