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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那么请你替我再给别的朋友打个电话,叫她来看看我好吗?”她想找静慧。

  “不行,医生刚才还吩咐过,热度没退净之前,不能叫人进来。”那护士笑瞇瞇的,口气却毫无商量的余地。

  “唔——”织云不做声了,只望着窗外的蓝天出神。

  连着三天,织云就一个人躺在病床上,她感到自己是被充军到北极了,只有漫天漫地冷入心肺的冰雪,见不到一点人烟,嗅不到一丝温暖。在孤寂病弱之中,乡愁乘虚而入。她想念家人朋友,想念台北,想念江啸风,但当她猛省到这许许多多的痛苦,都来自江啸风,连这场病也是因他而引起的时候,就把对他的爱,对他的怀念,化成了真正的怨和恨。她认为这场病对她无异是一场心灵的洗礼,从此以后,她的生命里不会再出现江啸风一点一滴的影子,他已被彻底的洗去了。

  织云在床上胡思乱想了整整三天,到第四天的早上,热度完全退净了,早饭过后,医生许她下床散步一刻钟。她下来在屋子里绕了两圈,站在窗前看看外面的花园,就对着镜子照个不停。

  她看出自己瘦了好多,粉红色的脸颊变得惨白,两只眼睛又大了一圈,眼眸子黑幽幽的,里面不知装了多少幽怨。她洗了脸,又把长头发梳梳通,刚回到床上,护士小姐就说那位“中国先生”来看她了。

  “快请进来!”织云迫不及待的叫。兴奋得立刻又爬起来,把枕头靠在床头上,倚在那上面。心想杨文彦来,静慧没有不同来的道理。这些天来的病痛,不见人烟的隔离,使得她太盼望见到朋友了。她有好多话要和静慧说,并要谢谢他们。虽说是好朋友,这种雪中送炭的真挚,也不是理所当然能得到的情谊。对于这份友情,她说不出有多感动,多感谢。

  门开了。织云大大的吃了一惊。

  进来的不是静慧和杨文彦,而是一年多来,无音讯也无踪影的何绍祥。

  【二七】

  事情太出意外了,织云愣愣的望着何绍祥,一句话也说不出。

  她真是做梦也没想到,和英格一同到医院来了好几次,打听她的病况,给她请特别医生和护士,坚持把她搬到头等病房的人,会是被她早忘得一乾二净的何绍祥。

  何绍祥还是那样子,淡灰色的夏季西装,裤线毕挺,衬衫雪白,打着海蓝色的领带。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下巴上的胡碴子刮得泛着隐约的青色。整个人光鲜洁净,一派绅士风度。他手上捧着一大把艳粉色的玫瑰,光泽的脸上浮着含蓄的微笑。

  “啊!是何先生——”织云讷讷的说。

  “海兰娜,你病得好厉害。”何绍祥把花交给护士小姐,慢慢走近来。眼镜片后面的眼珠亮晶晶的,颇有泫然欲泪的神情。

  织云呆呆的望着何绍祥,不知他怎么会突然出现,也不知道为甚么他不再余小姐长余小姐短,而叫她海兰娜。觉得生了一场病,好像世界变了样。

  何绍祥坐在床前的椅子上,亮晶晶的眼珠还在盯着她。

  “那天我到大学物理系去做个演讲,出来走了几步就遇到你同住的那位英格柔森塔小姐,她说你急病住院,我真吃了一惊,就跟她赶到医院来。”何绍祥斯文的说。

  “真不好意思,这么麻烦何先生。”织云想了想,又道:“其实三等病房也可以住的,我又何必……”

  “海兰娜——”何绍祥颤抖的声音打断了织云。“海兰娜,为甚么你就这样不肯接受我的友谊?”他垂下头先看自己崭亮的皮鞋尖,又慢悠悠的抬起眼光,望着自己的手。“你和江啸风的事,英格柔森塔都告诉我了。海兰娜,我为你不平,像你这样好、这样漂亮的女孩子,实在不该受这种待遇的。那个江啸风,根本就不配你——”

  何绍祥一抬头,看到两串透明珠子似的泪水从织云美丽的眼睛里流出来,惊慌得话也说不下去了。

  “唔——海兰娜,对不起,我这个人不太会说话——”

  织云半天不作声,拿起枕头边上的手帕把眼泪擦干了,才慢慢的道:

  “跟你不相干的,我想起了好多不愉快的事。”

  “不要再想不愉快的事,过去的就过去了,再开始新的生活。”何绍祥很慈祥的看着她。

  “有些事不是那么容易忘记的。”织云坦白的说。

  “也许因为你是女孩子的关系。像我,无论多不愉快的事,过去我就忘了它,如果我总斤斤较量那些小事,就没办法做重要的事了。”

  “唔——”织云玩味着何绍祥的话。心想:你当然有重要的事,我有甚么事那么重要呢?除了江啸风之外。“你知道,大江走了两个月了。”

  “是啊,英格告诉我了。”何绍祥耐心的将就着她。在心里他觉得江啸风这个人是不值一提的。

  “他还不断的写信来,叫我回去。”织云睁着大眼睛发了一会愣,悠悠的道:“我不能回去。”

  “你是对的。在国外能站得脚的,谁会回去?”何绍祥同意的点点头。他一直认为江啸风是没办法在国外混下去了。

  “他倒也不是在国外站不住脚。”织云赶快辩解。

  “哦?”何绍祥的口气透着不信任。

  “他要回去改革音乐,要创造中国人自己的声音,要每个人都唱自己的歌。”织云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哦?”何绍祥又是一脸含蓄的微笑,那笑容多少有点不屑。“这个想头倒特别。事实上唱那国的歌又有甚么关系?问题是好听不好听。譬如说:德国的音乐家作的交响乐,就全世界都争着演奏。音乐没有国界。一个音乐家的真正使命是创作出伟大的曲子来,和全世界的音乐家一争长短,而不是回去弄甚么‘自己的声音’。”他似乎发觉了语气的激动,顿了一下,才又说:“在国外没有出路的人,不会承认是没出路,总要找点好听的借口,做为回去的理由。”

  “唔——”织云思索着这些话。如果在以前,谁说这样的话她都会从此不再理他。但此刻她太恨江啸风,心里也苦闷得太难过了,有人这样说,就等于替她出了口气,等于把她闷得要爆炸的心,打开了一条通道,慢慢的松动了。

  “唔——何先生,你会笑我吗?我实在不该跟你说这些话的。”织云扯着盖在胸前的白被单一角,在手指上缠来缠去的。神情好落寞,好无助。

  “海兰娜,别这么想。你跟我说这些心里的话,表示你相信我,我觉得很荣幸,那里会笑你呢?”何绍祥平和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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