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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年轻时(5)


  那天表哥的母亲准备了很丰盛的晚餐招待我们。吃过晚饭,又聊了很久,当我们告辞出来时,月亮已经升到中天。

  我与小张、唐远并排在郊野中走着,四周静静的,而我的心却被感动和兴奋塞得太满,一刻也安静不下来,我觉得自己象一个在黑暗中摸索的孩子,突然见到了光明,希望之光在我的眼前闪烁。对于这个半路杀出来的表哥,我说不出有多敬爱、多钦佩,我断定他就是我渴望了多时、寻找了多时、能指引我、教导我、让我崇拜的人。我知道唐远一定和我一样的受了感动,因为他那么沉默,他这个人的脾气我最明白,外表沉默的时候也就是心里最激动的时候。只有小张和平常一样,他一直用口哨反反复复地吹着《当我们年轻的时候》的曲调,听起来有点忧郁,但真的很美,很有情调。走了一会儿,还是唐远第一个开口。

  “喂!小张,表哥真的是我所见到过的最不平凡的人,他懂得知道得都太多了,人又生得帅,真是了不起。”

  “哼!现在你们知道我没吹牛罢!”小张拍拍胸脯。

  “小张,问你一句话,象表哥那样又潇洒又英俊的人,应该是很让女孩子着迷的,他怎么会是独身呢?他也是和叔本华、卡夫卡一样,害怕结婚的人吗?”这问题我已在肚子里闷了好久,终于忍不住问。

  “我表哥说婚姻制度剥夺了人的自由,所以他反对结婚。”

  “表哥可真算得是个遗世孤立的理想主义者了,不接触社会,不结婚,也不接触女人。”我说。

  “我只说表哥反对结婚,可没说他不接触女人,他不知交过多少女朋友了。不过,他是尼采的信徒,总说接近女人不要忘了带鞭子。”小张说着笑起来,“喂!唐远,听见了吗?”

  “不知道接近叶清涓用不用鞭子?”我也笑着说。最近唐远说了几次,暑假联考时,叶清涓将以第一志愿报考我们学校,以便两人可以在一起,我和小张就常开他的玩笑。

  自那以后,我们就常常到表哥那里去,每去总要聊到很晚才回来,而每聊都会给我们新的启示。表哥的一切言行都让我们奉为经典,他认为庸俗是最不可饶恕的罪行,这个世界一无是处,金钱更是肮脏,所以他绝不为几个钱去“找痛苦”。他是个身体力行者,每天喝喝酒,看看书,逗逗鸟,也逢场作戏地出去玩玩,当然还要写他的书,每天都要睡到近午才起来。正如他自己所说:“我不屑于跟这个庸俗的世界为伍,我要逃开这世界。”

  我羡慕表哥的一切,也渴望过他那种遗世独立的生活。使我伤心的是没有能力做得到。譬如说,我虽然对学校里学的那点“混饭吃的雕虫小技”很轻视,可也没有勇气放弃它,回到台南老家当隐士。固然觉得钱是个肮脏玩艺儿,可也舍不得拒绝老爸每月寄来的生活费,不但不能拒绝,如果他晚寄个三天五天的,我就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不过,虽是如此,我们的言行举止也都有很显著的转变。

  我们觉得人人俗气,只有我们三个才超人一等,我们常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不去上课,雕虫小技嘛!那么认真做什么?我们轻视钱,所以常常白吃白喝人家,如果哪个人不情愿嘛,就冠他一个“小气鬼”的帽子。我们不再尊重女同学,见到她们就故意做出不屑于一看的表情,再不就轻狂地笑笑,说点大胆的话。表哥曾多次和我们说过他以前的恋爱史,有次他说:“……那次我遇到个女孩子,臭得很,很摆架子的样子,你们猜我怎么办?我一句话都不说,就跟着她,到没人看到的地方,就抱住她亲嘴,这以后她就摆不起架子来了,后来我懒得理她了,她还寻死觅活呢!所以呀,对于这种自以为高贵的女人,最好的方法就是撕破她的假面具。”表哥的行径使我们佩服,但可惜谁也没有胆子去试他那好方法。我们三个自称“哲人小组”,走到哪里都一开口就“人生啊”如何如何。再不就尼采怎么说,叔本华怎么说,那瞎了一只眼的沙特又怎么说,什么空虚、荒谬、模式、焦虑,理论多极了,谁要不愿听或听不懂,我们就骂他一声“俗气”。在寝室里,我们每天高谈阔论,而且也不光是“清谈”了,谈的时候,总是有烟有酒,有炒花生和卤鸡翅膀,我们又吃又喝又谈,想谈到几点就是几点,绝不理会牟肃吾如何抗议,他抗议,我们就说他干涉我们自由。他说:“我不能不睡觉呀!明天要上课呢!”我们就说:“大俗物,你那么一本正经的做什么?你以为你要活几千年吗?不及时行乐的才是傻瓜,来跟我们一起吹牛罢!”牟肃吾总是摇摇头,叹口气,不是钻到床上去睡觉,就是坐下来看书,有时就老气横秋地来上一句:“你们啊!将来会后悔的。”

  我们会后悔?他这位愚兄也未免太富于幻想了。我们自然不会理会他的话,还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完全忠实于自己的意志,有时我们前一晚吃的东西掉在地上,第二天招来些蚂蚁,牟肃吾皱着眉头一点一点的收拾干净,我们看了也无动于衷,这也有表哥的话为根据,他说:“大智大慧的人用头脑,俗人用手,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应该由平凡的人做。”一屋子人里,数来数去就是牟肃吾最平凡,理所当然归他做。

  我们十分瞧不起牟肃吾,认为他就是平凡与庸碌的化身。但对表哥的崇拜,已达于极点,我们也学着他那样,把鬓角的头发留长,说话也学他的声调,当我们“清谈”的时候,准都会来上一句:“表哥这么说的”以壮自己的声威。

  有次,我们谈起超人哲学和存在主义,正好牟肃吾那个大俗物在闷着头看书,也不知道他那天情绪欠佳还是有心挑战,竟和我们抬起杠来。

  “什么超人,呸!算了罢!你们那个什么表哥,不是我批评他,他这个人是顶不负责任的,把这些荒唐的论调灌输给青年人,算是什么意思?”牟肃吾把他的黑面孔从书上抬起来,做出正气凛然的样子,眼珠子瞪得滚圆。

  “哦?你居然批评我表哥?”小张斜歪着头,很轻视地说。

  “我批评他又怎么样?跟你们住在一起快一年了,差不多就听你们表哥长表哥短的天天唠叨,他要真是个值得你们崇拜的人也罢了,可是他一点也不值得你们崇拜。他之所以能‘逃开这卑俗的社会’,做超人、做隐士,只因为他有个好爸爸,给他留下了大多的钱。假如他象我,要先摆几年牛肉面摊子,才能有钱念书的话,看他能不能做什么超人隐士?”牟肃吾比划着两只大手,冷笑着说。

  “天哪!你居然把你跟我表哥比!”小张哈哈大笑起来。

  “真的,愚兄啊!你就是再用功再努力,一个人的力量又有多大?顶多不过是个螺丝钉而已。”唐远举举小手指头。

  “其实整个社会就是由许多大大小小的螺丝钉组成的。能做个有用的螺丝钉也就不错了,至少比什么都不做的好。”

  “愚兄啊!拜托你不要开口社会闭口社会的好不好?你就是穷忙到累死又有什么价值呢?人的生命这么短,几十年一过,谁还不是一伸腿一闭眼,呜呼哀哉而已。你做个无足轻重的螺丝钉又有什么用?别说不会有什么大成果,就是有,难道你带得走吗?”我趁机给他灌输真理。

  “那才怪了,我做螺丝钉是我为人的责任,为什么先计较成果?再说,有成果的话,也不见得非得象搬家似的全带走。人的一生是不算长,好在人是个群体动物,一代传一代,这一代的成果给下一代去用。如果人人都嫌螺丝钉太小,不肯做,这个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幸亏世界上有这么多的傻子?心甘情愿的做螺丝钉,我们才有这么舒服的日子过。如果全世界尽是你们这样聪明的高人,说不定到今天我们还得点油灯坐马车呢!更别想有这么好的大厦让你们坐在里面高谈阔论了。”他又把眼珠子瞪得老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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