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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年轻时(4)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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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陈先生,我们一定会常来的。”唐远的娃娃脸也在泛红,显然也受了感动。 “嘘!表哥。”小张的表哥微笑着纠正。 “唔,是啊!表哥——”唐远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顿了一下,又说:“我们会常来的,不单因为我们需要象您这样的人指导,也因为您这里才是谈论思想的地方。譬如说我们那间寝室,住了个牟肃吾,一过十二点就忙着要睡觉,到时候我们再说话他就反对。永远没办法痛快地讨论问题。” “他有什么资格反对?”表哥把烟斗从嘴上拿下来,正色问。 “谁知道他有什么资格?大概就因为他要睡觉,好第二天上课不打瞌睡罢!牟肃吾那位‘愚兄’,什么也不懂,就知道做好学生,没思想,没灵魂,煞起风景来是第一流的。”小张说。 “这个人可真想不开,做好学生又怎么样?学校里学的那点玩艺不过是混饭吃的雕虫小技,只适合平凡的人,学得再精,也不过做个小小的螺丝钉。”表哥悠然地笑着说。 “螺丝钉?”我不解地问,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 “你们想,一个人在社会上,做点无足轻重的小事,平平凡凡地过一生,他的人生不贫乏吗?他对世界有重要性吗?当然没有,充其量不过是个为人作嫁的笨虫,顶多产生一个小螺丝钉的作用,而浪费的是他自己的一生。” “对啊!可是牟肃吾那个螺丝钉可总想干涉我们呢!”小张说。 “你们为什么要在乎他的话呢?难道这样,一个凡俗的人比你们还有价值吗?”表哥徐徐地吐着烟圈。 “可不是!表哥,幸亏你提醒了我们,为什么我们要将就牟肃吾那个大俗物呢?”我恍然大悟地笑了。 这时,老李端了只大托盘来,里面放着个洋酒瓶子,几只高脚酒怀,还有几个小果碟,装些牛肉干、甜橄榄和牛奶糖之类的零食。 “叔本华说:‘我们要摆脱这苦恼和争斗的世界,有两条途径,第一是艺术的解脱,再就是无为的清修生活。’现在我可又发现了第三条途径,这条途径就是酒,几口下肚,那种飘飘然的感觉,就让你忘了一切的压迫和束缚,你就摆脱了。来,喝一杯!”表哥说着就拿起那瓶洋酒往高脚杯里倒。 “嘻嘻!表……表哥,你可别见笑,我们都没喝过真的酒,就喝过两次啤酒,还是三个人分一瓶。”唐远天真地说。 “唐远,别泄气了,喝点酒有什么关系?没喝过,尝尝不也有个新经验吗?”小张说着已端起杯子品了一口,然后就紧紧地皱了几下眉头。 “小张说得对,尝尝也有个新经验。做人哪!不能太拘谨,更不能太认真。所谓人生,不过短短的几十年。而且,这一刻的‘存在’,就是下一刻的‘过去’,譬如说我们现在坐在这里喝酒谈心,到了下一刻,这一刻就成了‘往事’,而时间是不停地往前进的,人也就永远活在过去里,一个永远存在过去里的东西是真的存在吗?自然不是的。所以呀!人的存在是虚幻的,对这样一个虚幻不着边际的生命,如果再给它背上那么多牵制和责任,不是它更没有存在的价值了么?所以,我的人生观是开放的、自由的、不受任何外力的影响。我劝你们,也要把心胸完全放开,不然可怎么度过这个苦闷空虚的人生呢?”表哥又向我们端起杯子。 表哥的一席话,说得我如梦初醒,我想:“怪不得我总觉得闷闷的,快乐不起来呢!原来人生是这么虚无飘渺的呀!”我心里一灰色,就端起酒杯来喝了一大口。没想到洋酒就这么烈,热得象条小赤练蛇似的钻到我的喉咙里,呛咳得我的肺也要爆出来了。 “哈哈,小朋友,你还在学习阶段。”表哥爽朗地笑着,又说:“既然我们身不由己的来到这世界上,硬是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人’,我们就得多经验一下这个人生,不管好的坏的,全得试试。事实上,世界上的事,好和坏,根本没有确定的标准,所谓标准,不过是些笨人愚人用来自欺欺人的罢了。所以,你们不要觉得这个我不能做,那个我不能做。自己就给自己加那么多的责任和压力,以为做了一般人认为不好的事就是不道德。沙特说:‘人的最高道德,是尊重他人的自由。’所以,那些认为别人做了什么事不合道德标准的人,本身就干涉了别人的自由,就已经先不道德了。” “对,以后谁再敢干涉我什么,我就说他没道德。”小张如获至宝般,眉开眼笑地叫着。 “表哥,沙特的名字,我听得多了,还有什么卡缪、卡夫卡什么的,也常听说。可是他们的著作,我都没看过,不是没看过,是……” 唐远说着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说句话您可别见笑,我也试着看过,可是看不懂,譬如说,沙特有本小说,叫《呕吐》,我试过两次,都看不下去,我觉得……觉得太枯燥了似的。我差不多看不出他好在哪里?” 表哥听了唐远的话,半天没做声,眯着眼睛吸了几口烟斗,才慢悠悠地说: “真正好的、有深度的东西,一定是难懂的,所谓‘曲高和寡’。那情形就和一般人认为好的人不见得是真正的好人,而是俗人一样;而一般人认为不好的人,也不见得真的不好,只不过因为他不随俗,他太高超,一些平凡的人不能了解,以为他不好而已。” “唔唔……”唐远尴尬地干笑着。 “沙特的伟大之处,就在他有胆子说真话,告诉人这个世界的庸俗虚伪和人的无价值。把道德和人的优劣重新定了标准。”表哥端起杯来品了一口白兰地,舔舔嘴唇,又把烟斗衔在嘴里,样子“哲学”极了。 接着,我们又谈了许多许多有关哲学和人生的问题。其实,真正说话的,都是表哥一个人,我们只是在听。表哥的学问真渊博,他知道得太多了,什么尼采、叔本华、柏拉图、苏格拉底、蒙田、怀海德、康德、海德格、齐克果、卡缪、卡夫卡、沙特,他全谈到了,也全批评了。他说齐克果、尼采和叔本华是存在主义的老祖宗,但在今天来说,已经过时。他对海德格和卡缪比较欣赏,但又觉得他们还不够积极。至于卡夫卡呢?他批评他太傻了,把自己搞得那么苦。唯一使他赞同的是沙特,因为他敢于真正反抗社会,反抗一般人所谓的“道德”,而且言行一致。但是表哥认为就是沙特也不完美,因为他缺少浪漫精神,做人方式和生活的表现都太呆板了。 “沙特反对婚姻形式我倒赞成,可是他从头到尾就守着一个西蒙德波娃,又是怎么回事呢?哦!对了,可能跟他的眼睛有关,沙特有只眼睛是瞎的。男人和女人完全一样,无论思想多不平凡,外形太差,也是吸引不了异性的。”表哥扬扬他那两条俊秀的黑眉毛,肯定地说。 “沙特有只眼睛是瞎的?”唐远伸长了颈子。 “啊!这我也是第一次听到的呢!”小张伸伸舌头。 “他那只眼睛是三岁时候瞎的。”表哥轻轻吐了一口烟,又说:“尼采说,‘天才就是疯子’,这句话说得也太中肯了,一个天才如果样样和平常人一样,那就是个常人而不是天才了。是不是?你们知道罢?叔本华一生就是对女人有恐惧感,结果到底打了一辈子光棍。卡夫卡更怪,订了好几次婚,可就不结婚……”表哥的嘴滔滔不绝地说着,他的声音铿锵悦耳,面孔上的表情又丰富,我们听得如醉如痴,过瘾极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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