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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卧房在最后一进院子里。洪文卿和洪夫人住正房七间,金花住西厢房五间,阿祝和新雇的年轻奶妈,带着德宫住在东厢房里。当天晚上,金花正在宽衣入寝,忽见洪文卿轻飘飘地走进来。

  “咦?老爷怎么不去夫人房里,倒来我们这儿?”金花故做刁钻地撇撇嘴,忙把脱了一半的袄再穿上。

  “夫人路上劳累,已经睡了。”洪文卿说着已把金花往上穿的袄强行脱了下来,要继续解她贴身内衣的钮子。

  “嗯——”金花用鼻子长长地哼了一声,笑着闪开了洪文卿,“我也累了,我也要睡了。”

  “我来陪你睡还不好吗?”洪文卿不再解金花的钮子了,坐在床沿上,开始脱靴子和袍褂。

  “哟!老爷怎么自己动手呢!让我来伺候吧!”

  “你本来应该伺候我嘛!你不伺候我谁伺候我呢?”洪文卿一把搂住过来帮忙的金花,把脸贴在她噗噗跳着的胸脯上。

  “我想你已经想得受不了啦!小宝贝,小心肝。”

  “一个月不见就这副德性啊,新上任的兵部侍郎大老爷!”金花噗哧一笑,揪揪洪文卿的耳朵,又揪他的鼻子。

  “我一天不见你都不行,没有你在身边好像没着没落,没你陪我睡觉我就睡不着。这一个月,我没有一天不想你。金花,小妖精,你把我的魂儿给勾去了吧!”

  “好意思,好意思!老爷的脸皮好厚,嘻嘻……”

  两人调情逗俏的已经滚到床上,洪文卿在软绵绵的锦被里抱着金花软绵绵的身体,灵魂也软绵绵地出了窍。

  洪文卿很想象个壮年的伟丈夫一般,把自己与金花的身体紧紧地融在一起。他的额头上冒着豆大的汗珠,气喘吁吁的好像要断了呼吸,“我要……我要把你……哎哟!太……太妙……我要……”他语不成句地说着征服性的话。

  “老爷,老爷,分开一个月,金花天天想你,夜夜想你,你要多疼疼我。”金花的身体软活得像一条蛇,缠在洪文卿身上,一刻也不放松地迎合。半睁的眼睛是一汪春水,微启的红唇上飘着放纵的笑容,声音是慵懒的,彷佛来自梦里:“老爷,我要你,我要你……”

  “你要我?哎哟!小宝贝,我把你这个……”洪文卿呻吟着,喃喃着,满足地醉笑着,但像每次一样,很快地就松懈下来,一翻身便沉沉入睡,像过去的许多日子一样,留给金花的是一个难熬的漫漫长夜。

  【十七】

  时节已进入腊月,北京城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雪花轻过羽毛,缥缥缈缈,在无风的冷空气里浮游,天井、屋瓦、弯弯上翘的房檐、月洞门旁边的两棵大枣树,全像刚从漂白的染缸里捞起,白得不见一丝杂色。只有廊前的大圆柱子,仍然又红又亮,在漫天漫地的洁白之中,反而更鲜艳抢眼了。

  金花隔窗外望,思绪黯淡得如正在下着的白雪;绵绵不绝,无条理又无色调。

  洪文卿原本是朝廷高官里学养最深的,出使了一趟欧洲,越发显得见多识广,学贯中西,加上有人给说话,年轻的皇帝又特别眷赏,一时之间成了官场里的红人,兵部侍郎之外,还兼任总理衙门行走及几个别的头衔,每日总有登门求见或投靠找事的,而京华重地酬酢繁多,苏园里经常华灯盛宴,贵客不断,往来的不是尚书,就是大学士、侍郎、总督、巡抚、御史或钦差大臣,官衔全是响当当的。

  洪老爷越是忙碌,金花就越是闲得不知怎样安排自己。管理家务的大权照例在洪夫人手里,德宫的饮食起居,也由洪夫人直接关照阿祝和奶妈料理。不满两岁的德宫,口口声声叫洪夫人为“妈妈”,叫自己为“姨娘”,如果姨娘想跟孩子亲近亲近,洪夫人便会找个名目命人把孩子抱开。

  洪夫人和陆润庠夫人不但是儿女亲家,也是知己,两人从青年时代就和汪鸣銮、吴大澄、孙家鼐几位通家之好的夫人,是闺中密友,结拜姊妹。这些年来,每家的男人都显赫了。做官的人,难免迁徙动荡,影响得太太们也各自东西,长久不得见面。现在大家都住京城,正可一偿姊妹们想聚聚聊聊的夙愿。洪夫人常到那几家去走动,那几家的夫人也来苏园做客。她们来的时候,金花每次都按规矩去请安见礼,但见过礼就退出来,坐在一处吃喝谈家常是轮不到她的。她在京中没有朋友,又不甘心参加姨太太们的小圈子,每次出去之前要先禀明夫人,更是她最不情愿做的。她的活动范围就在这个院子里,抬头看天,彷佛也就只能看到天井上面那小小的一块。画兰、绣花,偶尔为之还算有趣,当回事来做,她却不是那种人。因此她烦闷、抑郁,常常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对着寂寂长日。

  在孤寂中,金花最多想起的就是国外三年的生活。与目前的日子相比较,那三年真是她生命中的精华,太光彩、太美好。而外国人是尊重她的,他们不单不像中国人这样踩她、压她、贱视她,还抬举她、赞赏她,给她荣耀。每想起华尔德、苏菲亚、瓦德西夫人,她便会陷在迷醉的回忆里,他们对她何等的真诚,何等的友善!可叹的是他们已在她的生活中永远隐去了,再也见不到了,每想到这里,她竟会伤感得落下泪来。

  金花有时会情不自禁地谈起柏林三年的生活,跟阿祝、阿陈谈,跟老家人洪升和小听差阿福谈。非今馆的白楼,绿草如茵的大花园,院墙外的小河,都是她爱谈起的。但她懂得该适可而止,佣人们也各有分寸;金花在海外“婢子充夫人”的一段,是除了洪文卿之外,任何一个洪家的人都不愿提起,而且是引以为耻的。

  金花每天清早伺候了洪文卿上朝,跟着是一天长长的等待,千盼万盼地把他盼到自己身边,看到的却是一个疲惫的老人,于是她的渴望立刻变成失望,天井上的那一小块天,剎那间变得越发狭小灰暗。

  近几天正过年,洪文卿不必上班画押,闲在家里跟夫人和金花谈谈家常摸摸骨牌,日子显得少有的宁静和乐。有洪夫人在中间,金花不便跟洪文卿说体己话,但能看到他的面容听到他的声音已是不易,因此她终日笑瞇瞇的似乎很是满足。

  初三傍晚洪文卿正靠在软榻上跟洪夫人聊天,金花倚在洪夫人坐的太师椅背上聆听,忽然门上来报:说伶人素芬来给洪老爷请安。

  洪文卿腿上盖着丝棉被,暖和舒适得不想移动,“奇怪,素芬怎么挑这个时辰来拜年呢?”他说着正了正容,坐直了些。“叫他到这里来好了。你们也不必回避,他磕个头也就走了。把赏钱拿出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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