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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这样下去可就让人忧虑了。”洪文卿的脸上又露出忧色。

  “谁知道,也许得换换样了……”汪鸣銮怔怔地思索了一会,又道:“据翁老夫子讲,皇上是个聪明颖悟有新头脑的,等两年训政时期一过,准定会出现新局面。唔,文卿,明天你应该去拜望拜望翁、潘两位老夫子,他们知道你服期满了,正在保举你呢!”

  “保举我!”洪文卿感到意外。这次进京的目的志在谋官位,可没料到人还没到,两位老夫子已先想到这件事,他的喜悦与感激是难以形容的。“就是没有保举我,我明天也要去拜望——不知他们往哪方面保举我?”

  “你不会想到,要保举你做出使俄国、德意志和奥地利三国的钦差大臣。”陆润庠有点掩不住羡慕。

  “真的没想到,”洪文卿更感到意外了;到外洋走一趟,做个独当一面的钦差大臣,何等的荣耀?但那总得通些外国事务,甚至认几个洋字会几句洋话才行,而自己对这一门并不在行。他想着便道:“若真放了钦差,出去看看长点见识固然是好,可是我对洋务……”

  “你别谦虚了。你研究了二十多年元史,蒙古人西征的那一段比谁都清楚,对洋历史最懂不过。李鸿章那种材料能办洋务,你更能。翁老夫子就基于这一点才推荐你的。他就不服气李鸿章那一套。”汪鸣銮说。

  汪鸣銮的话使洪文卿定了心,同时也窃笑自己,怎么忘了半生在元史上下过的真功夫?“如果能成,当然是很好的。”他说。

  “好是很好。不过,老把兄,老亲家,你恐怕就得跟新姨娘两地相思了。”陆润庠半真半假的。

  “唔,为什么?”洪文卿不解地望着陆润庠。

  “因为,洋人是一夫一妻制,咱们大清国的钦差大臣也不好意思带一堆女人去。你不把新姨娘放在家里难道还带着不成?”吴大澄也忍不住笑道。

  “唔——”洪文卿有点犹疑了;出使外洋的机会多难得,决不能放弃,离开金花三年,他更舍不得,如何才能万全呢?“成不成还不知道,现在用不着想那么多。”他装做若无其事地说,其实心里已开始矛盾。

  【五】

  金花刚洗过脸,正对着当窗的妆台梳妆。因为天气太好,便打开窗子,一边望着后院里的春景,一边任着老妈子给梳头。自己则画眉涂唇,把张脸抹得白是白红是红的。

  五月的北京,干爽多风,杜鹃花的香味飘浮在空气里,沉默了一冬的鸟儿跳在绿透了的树枝上吱吱地叫,早霞像雨后的彩虹,东边天上飘着一片深深浅浅的红云。

  到京城里一个多月,日子对金花是崭新的,第一个大变化就是早起:京里的生活不比苏州,在苏州时洪文卿是闲散家居、下棋品酒吟诗,与朋友们聚会玩耍就算大事,可说无所事事。现在可不同了,身为朝廷大臣,每日清晨绝早要上朝,虽有一堆听差小子们跟随伺候,金花仍要摆出管家主妇的勤快周到模样,亲自起身照料。

  洪夫人不在,这个家全由金花主持,偌大的四进院子,上下二十来个仆人,不停地酬酢邀宴,皆由她来支配筹划。事实证明她的管家能力不弱,洪文卿几次称赞说:“想不到你这么能干,把家调理得井井有条,我们家比谁家也不差的。”

  老爷的赞美对她是最大的鼓励,加上不服输的性格,她要求自己要表现得比那些真正的官府贵妇,更像一个官府贵妇,改去了许多以前的习惯,譬如吸烟、饮酒、惹眼的打扮、穿样式花哨的衣服。但最使她感到难改的,是早起。做她们这一行的女孩儿,看月亮上升是常事儿,看到太阳出山可就是稀奇事儿了。

  想想那几年在河上混的日子:出条子上船总是在月亮由水沿上冉冉升起的时候,玻璃灯罩里闪动的火苗映着杯里黄澄澄的酒,也映着老爷们脸上的醉意和姑娘们脸上厚厚的脂粉也掩不住的倦意。月亮升到中天,静静地照着河水和河上的人,吹弹说笑的声音一点也惊动不了她,她便那么静静地冷冷地照着,直到寻欢作乐的人下船归去,还在那么照着。

  寻欢的老爷们下了船并不意味着回他们的家,也许他们要到相好的,或刚看中的姑娘处去过夜,租赁她们低贱、专供人泄欲的身体,给自己尊贵的身体恣情享用。被风流贵客翻云覆雨地折腾了一夜的姑娘,最需要的莫过于沉沉地睡上一觉。没有陪宿,却跟客人打情骂俏嬉笑吟唱了半夜的姑娘,也倦得只想上床。鸨母虽刻毒,管姑娘的手段赛过管囚犯,倒是允许她们睡觉的,“觉要睡足,觉睡足颜色才好看,青青的面孔,看上去痨病鬼一样,哪个老爷看得中?”富妈妈常这么说。

  青楼姑娘过的就是那种日子:别人起床时她们睡觉,看到的黑夜比白天更多。到了洪老爷府,比在富妈妈那里光景是不同了,但大门大户的人家排场大,谱儿足,老的少的都要躺到日上三竿才叫丫头打洗脸水。仔细算算,她可真是有些年月没看过太阳出山了。如今面对着东边天上那片红殷殷的早霞,她不禁想起孩子时代在思婆巷的老家,耐不住盛夏季节屋里的燠热,绝早清晨跑到大门外,看到一轮火红的大太阳从双塔顶尖的天空,冉冉上升时的心情。

  那时,她的心就像那轮正在升起的大太阳,又热又亮。今天,这份消失了许久的感觉骤然复苏,此刻满心满眼热呼呼明光光,好像能够这么精精神神地活他几百年似的。

  她每天亲自伺候洪文卿穿戴,待他出了门,才开始梳妆,指挥仆人工作。该去市场买菜的,该打扫浆洗的,在厨房烹饪的,出去送礼走人情,打听事的,全一一吩咐到。她要把这个家治理得有规矩有气派,让任何客人来都不会感觉到这是一个没有主妇的家。

  金花早听说了,北京是个古城,几百年的帝王之都,光是城门楼子就有二十来座。要是换在以前她早就出去逛逛走走见识见识了。现在做了正经人家,当然不能再起这种胡思乱想。她所见到的北京,都是从轿帘的缝子里望到的。

  京里应酬多,洪文卿来往的尽是高官显贵,女眷们不免也有些往还。金花出去做客,总穿着素净的上品质料裙袄,配戴名贵首饰,乘着官家主妇坐的软轿,后面跟着丫头、老妈子、听差的,风光派势比哪家的官太太也不差。

  坐在摇摇晃晃的轿子里,她便忍不住掀开一角轿帘,把眼光探出去。要看看北京到底有多大,北京的街市是什么样子,北京人怎么过活,和苏州有多少分别。她看到红墙绿瓦和巍峨的城门楼,看到挂着黑漆招牌的老字号商店和城外来的骆驼队,也看到腰挂大刀的兵勇、瘫在路边的乞丐和车马激得尘土飞扬的道路。她喜欢北京,愿意在这里长住,虽然仍然存在着某些暗影,譬如:姨奶奶就是姨奶奶,不管到哪一家,正太太对她都不很热络,她们的骄傲明显地摆在脸上,当然是有意要保持距离;走得太近了岂不失了她们的身份!愿意跟她来往的,也都是些姨奶奶,根底也都跟她差不多,不是出身青楼,就是小户人家吃不上饭,把孩子卖了。她们同她拜干姊妹,邀她打牌、听戏,跟她抱怨受大太太压制,以及与别的姨太太争风吃醋的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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