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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这个年头,人还顾不了,哪里还有心思去顾鬼呢?你说是不是,老何?”那个黑黑的左眉上有一个疤的人叫老何。

  “嘿嘿,你大表哥到一鸣叔家里去作了三天春游,正打算回去,听说你玉体欠安,特意约了他们一起来探病,你看,你小娘面子大不大?”

  站在一边脸色土白的美云忽然说:“你怎么知道定玉不大舒服了?”

  祖善翻翻眼,一时接不上来,然后板了脸说:“什么人要你插嘴的?你以为你不在家里住就可以神气了是不是?跟你说,你到今天为止,还是姓王,还要听我指挥,知不知道?喏,把这两瓶酒拿去烫一下,准备点下酒的菜来,听见没有?”

  美云站在原地,连汗毛都没有动一动。

  祖善下不了台,雪白的脸涨成紫红,站起来,正要向她动手,马浪荡一把拉住了他,嘻笑着脸说:“嗳,嗳,嗳,老弟,你血气未免太旺点,你我来此,是定玉的客人,定玉自会招待我们,美云在此也是客,自然不好喧宾夺主,你说,美云,一鸣叔的话有没有道理?”

  美云的眼睛始终都停留在我脸上,马浪荡的话,她根本没有听见。

  “你说,定玉,阿叔的话有没有道理?”他毕竟脸皮老,马上自己下台。

  我木然说:“你们坐一下,我去煮饭,我们自己也没有吃。”说着拉了一把美云,“你来帮我忙,好不好?”

  她把我的手指轻轻甩开,像甩开五条可怕的滚动的毛虫似的,但她还是跟我来了。

  刚进厨房,那个叫老何的就来了,手里拿了那两瓶绍兴酒对我说:

  “请你烫一下,”然后就踅脚出来,也不回去,就挺着胸守着厨房边的一个小门。

  我心里不禁寒了一下,他们怕美云乘机溜了,倒是提防得紧。我们家一共有三个门,一个二门,就是他们刚进来的,一个通小天井的后门,边门是美云唯一逃走的机会,那两个门都要经过他们坐着的地方,边门一守,美云就走不掉了。我偷看一下美云,她脸色很死沉,可是神情比我还平静。于是我也勉强镇静下来,点了两盏灯,拿了一盏给他们。

  我把灯放在小圆桌上,祖善抓起我的手,悄声说:

  “等下吃完饭,你到河埠头那边去挡国一,听见没有?”

  我连忙把手甩掉,压着声音说:“你们到底要把她怎么样?”

  “你等下就知道了。”马浪荡淫恶地笑了笑。

  我回厨房,和美云默默地预备着晚餐,那存在我和她之间的沉寂像一道钢铁做成的墙,庞大的黑暗向我威胁着。聪慧的她,一定知道了我和他们是通同一气的,狡猾的我,也知道她不会原谅我的。但因为她是她,她不肯说破。也因为我是我,我没有勇气抓住这个悔过的机会,设法帮她逃脱,存在于我和她之间的经过无数灾难的一丝感情,这一下都被这道铁墙切断了,我们完全是陌生人,不是友人,更不是仇人,仇人间都会有感情的,而我们之间,是一点一滴的感情都没有了的。

  我和他们坐在一起吃,老何在厨房里吃,美云坐在灶前像一尊塑在条凳上的泥人,不言不动,灶里的微火映着她苍白的脸,涂一层嫩红:托出她的鲜艳来,而她的眼睛,则如冰雪天里,在结冰的河面上嵌着的两个黑球,毫无生气。我走出厨房,给他们添饭加酒,都禁不住要对她凝视半天,她的神情森严不可侵犯,我的心被对她的怜悯与对自己的鄙弃充塞着,吃了半天,手里的饭碗,仍是满满的一碗。

  祖善和马浪荡猜拳吆喝,吃得十分兴高采烈,一直把酒壶里的酒喝得一滴不剩,才把筷子丢在桌上,往后一仰,张嘴打起饱嗝来,祖善脸通红,眼里水汪汪的七分像女人似的细声笑着,马浪荡的额上青筋暴涨,鼻孔张得很大,从里面冒出一股股酒气,两眼眯成一条缝,比平常丑恶十分。我实在忍不住,只好说:

  “你们到底准备把她怎么样呢?”我眼睛看着祖善。

  “喂,军师,拿出你的锦囊妙计吧,我这个急性小娘的表妹等不及了。”

  “哈哈!”他邪恶地朝我笑笑,慢悠悠的在他短衫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纸,掷到我的面前来,上面歪斜着写着两个字:“圆房”!

  我的心突然的跳起来,“什么?”

  “我和美云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定玉,这一点想你必定知道,还承你当时的帮忙哩,新婚之夜,因为那个小丫头狡猾,让她逃掉了,害得我这几个月来,嗯——嗯,祖善,有句话怎么说?”

  “宿不成眠?”

  “对了,宿不成眠,梦寐难忘,哈哈,所以今天特为趁这个机会来和她完成这件好事。”

  “祖善!”我抖抖的站了起来。“你不是说过,你们不对她怎么样吗?”

  “咦,是不怎么样啊,不但不怎么样,还要给她吃甜头呢!嘻嘻!嘻嘻!”马浪荡得意忘形,架了二郎腿,眯着眼对我说。

  我且不理他,眼睛看住了祖善:“祖善,你答应过我的,美云是国一的人。”

  “是啊!没有人说不是啊!”祖善说,“美云丫头和别人圆十次房,那个小子也不会晓得她有什么两样啊!她不是照样是他的人吗?”说着大笑起来,马浪荡还拍着屁股笑得口水顺着嘴角流。

  我看得简直要恶心,但没有东西下咽,也呕不出什么来,勉强忍了怒,对祖善说:“我不知道你们居然有这种下流的计划,这件事我是无法帮忙的!你如果不把她当姐姐,她到底还是我的表姊。”

  “啊哟,她把你的宝贝国一抢过去时,有没有当你是她的表妹啊?”

  “她并没有抢国一,是我们自己分手的。”也许这一辈子,我才说了这么一句真话,还是因为当时情急顺口就讲出来了,要是多想一下,也许就不会如此坦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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