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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阿姆他们走了后,我故意要美云到灶间给我去煮一碗红糖生姜水,趁她不在,溜到二门塞给脚夫一点钱,把摇篮打发掉了,美云送汤进来时,我已脱了外衣,钻在被里装睡。她轻叫了两声,见我不答,就把汤放下,静静的坐在我床沿,低头做活,我不时睁眼偷看她,她垂着眼安静做活的样子,使我联想起上次在大姨家后门口,她坐在国一身旁做活的情状,以及她抬头看国一时,眼睛里所含的深情,嘴角上那点幸福的笑意,我那时恨得几乎想冲出去把她扼死。现在她坐在我身旁,既不看我,也不对我笑,但我对她的恨意却比当初淡了许多,不但淡了,而且有股冲动,想扑过去求她原谅我,并想把整个事情告诉她。

  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每次和她单独在一起,看见她带点哀怨的眼睛,低垂的惹人生怜的眼睑,恬静的侧面,无声的,满足的表情,我就觉得自己卑下,而想学好,想使自己变得纯正一点,因此,可以和她更接近一点,更纯正一点。对她,我有一种混杂不清的感情,有对母亲的,长姊的,至友的以及情敌的感情,她的魅力,现在想来就是使我想忏悔、想学好的一种感应力。

  因为内心的激动,致使我身体也搐动起来,她马上警觉地放下活计,对我温柔地笑笑,摸摸我放在被外的手说:

  “定玉,你睡了一下,知道吗?现在好点没有?”

  我微弱地点一下头,并不是因肚痛而变得微弱,而是因为心痛。

  “汤已经冷了,我拿去煨一下,端来给你吃,好不好?”

  “美云,现在什么时候了?”

  “快中午了吧,我想,他们必定到林家桥了。”

  一阵愧悚淹没了我,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我竟哭了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又痛起来了?”

  我摇摇头,“美云,你要不要先去呢?现在走还来得及。”

  “你又来了,老起来到像三十岁,比起小孩来连小梁都不如,我答应在这里陪你,当然等你好了一起去。”

  “也许我下午都好不了,那怎么办?”

  她迟疑了一下:“那也不要紧,小姨会对外公、外婆说的,他们也不会怪我们的。”

  “我不是说他们,我是说国一。”

  她的脸又红了起来,瞟我一眼,“你真是,刚刚当着小姨也那样说,弄得我好难为情!我又不像你,性急如火,即使我们今天去不了,明天去就是啦,只差一天有什么关系?”

  “也许国一上完坟会赶来看你,也说不定。”

  “他这个人和你一样,性急不过,说不定会来的,我倒希望他不要来,他们一早从镇海赶来,够他走的了,再赶来这里,太累了。”

  我竟没有想到这一层,可爱而又可恨的美云啊!

  “你先喝汤再说,好不好?也许你喝了就好了,我们还来得及呢。”

  我点一下头,由她走了。

  下午我又睡了一觉,醒来已三四点了,美云已吃了中午饭,我起床把她留给我的饭菜吃了,天井里的阳光卷起一大半,只有一丝淡淡的余阳射在墙角花坛上含苞的牡丹上,带点萧条的意味,我们围着小圆桌坐着无语,半晌,美云说:

  “你什么时候把摇篮回掉的?”

  我一惊,脸色大变,支吾地说:“我没有回呀?怎么,地头蛇不在了吗?想是等得不耐烦了,走了。”

  “可能。”她懒懒地说:“即使没有走,我们也来不及去了。”

  “唔,”我羞愧得不敢看她。“对不起,美云,连累你在这里空住一天。”

  “那倒没有关系,你肚子痛又不是装的。”

  我弯腰去结鞋带,遮掩了红得发紫的脸。

  她接着说:“希望国一不要赶到这里来,这条路走起来真不算近。”

  我不说话,就这样,我们无声对坐着,各人怀着心事,一直到日落。

  天刚黑,我们起身到厨房准备晚饭,刚把菜切好,米淘好,就听见有人敲门,砰砰地响。

  美云的脸忽然光采夺目起来,十分高兴中带一点埋怨地:“我晓得他要赶来的,这个人真是。”说着就赶去开门,我的心跳得比敲门声还响,站在原地上,动不了。

  进来了三个人,带头的是祖善,马浪荡和另一个彪形大汉跟在后面。

  美云愕然静立,对他们看了半天,才转过头来看我,我手上的菜刀,不知怎么滑落在地上,在寂静的房子里,发出一个很大的响声。

  §卅五

  现在我一人独坐,常常想起的就是那天夜里的事,如果当时美云对他们的态度稍微缓和一点的话,也许事情就不会变得那么严重,但是反过来想,美云如果对他们和善也就不是美云,因为她是她,才有那件事发生,因为我是我,才会促成这件事的发生,这也许就是一般人所谓的命运吧!

  当时祖善大模大样进来,也不理睬美云,就对我说:“赵家大小姐,有没有东西待客,我们饿死啦!”

  我这时已镇定下来,勉强应道:“咦,来了一批稀客,祖善,你没有去林家桥上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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