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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换(2)


  可怜的光棍,不要扫他的兴吧!我跑过去,在他肩上拍了两下,表示完全相信他的话,他倒不好意思起来,搭讪地问我:“你的事呢?有眉目吗?”

  “我和那一个?朱小姐?早八百年就吹了。最近的一个是小胖,嘿,也吹了,她们这些小姐脾气来得大,架子更是一等一,侍候不了。”

  “这是时下在美国一般中国小姐的通病,自以为了不起。”他大概想起我那年替他介绍的丁小姐的事了,也难怪他。“比较之下,我的……新娘真是难能可贵,待人接物十分和气,照说,凭她的样子和才……”

  “财?怎么?新娘还是阔家小姐?”我睁大了眼睛,张着嘴。

  “不是财,她是穷学生,一个钱都没有的,我是说她的天分,她是学画的,画得实在不错,大家都这样说。”

  这是可能的吗?长得好,人和气,做事能干,还有天才,却来嫁给翊祥,啊,我简是等不及了!

  “现在几点钟?”

  一句话提醒了他,他立即站起来,“对了,我带你到那家出租礼服店去试试你的衣服,然后我陪你去吃中饭,下午还有好些事要做哩!”

  “你怎么啦?”他站起来时连连晃了几下,幸亏我抓住他。

  “这一阵老是头昏眼花,猛然站起来时要发晕,大概睡眠不足。”

  “你自己当心点,身体又不好,累出毛病,划不来,”他母亲身体很孱弱,三十刚出头就去世了,父亲娶我母亲时他才十岁左右,七颠八倒的,一直在闹病,母亲侍候他的时间比侍候父亲的还多。“去看过医生没有?”

  他摇摇头。“不过领结婚证书前去验过小便及血,医生说我肾脏不太好,要我多休息少劳顿。我想结婚后吃得好一点身体就会好的,我有很多朋友都是结婚后才胖起来的。她……做得一手好菜呢?”

  够了,够了,我在心里嚷着,他再说下去我要和他交换身份了!

  吃了中饭,我独自回旅舍睡了一觉,醒来时已黄昏,窗外天旋地转的下着暴雨,雨点像小石子似地搥打着玻璃窗。怎么好好的下起雨来了,要是母亲在世,一定啰啰苏苏的要翊祥改期结婚了!少年人有梦想,老年人有迷信,都一样的可笑。我一面想一面跳下床,一看表,已快五点了,连忙钻进浴室,冲了浴,洗脸修胡穿衣,翊祥敲门进来时,我已经在擦鞋了。

  “免了罢,这样的雨还擦什么皮鞋,唉,真没有想到,天公不作美。”

  我看看窗外,看看他,“它下它的雨,你结你的婚,互不相干。”

  “但是这样一来,来参加婚礼的人,起码要少一半,我倒无所谓,她是爱面子的人,要扫兴得多。”

  我禁不住笑起来,“女人倒底还是普天下一样,结婚好像是上台演戏,台下观众愈多愈好。”

  他马上不高兴了。“你懂得什么女人,信口胡说。”

  “嘿,我接触的女人不晓得比你多了多少,关于女人的事,我相信我比你懂得多,别的事不敢在面前吹。”

  他无奈地摇摇头:“你就会说废话。”

  到教堂时两条腿直湿到膝盖,没有裤子也没有时间换,就抖抖地站在礼台边。几十排长椅上,零零落落地坐着几个人,女人照着小镜子在擦脸上的雨水,重施脂粉,几个男的,呆望着沿墙的烛光出神,任条条雨水,悠悠地从头上顺耳流下来。一个穿白缎衣的姑娘坐在风琴前,轻柔地弹着Bach的Prelude,琴音从空洞的四壁溅回来,微带叹息。我看看翊祥,他修长的腿,微弯的背,瘦瘦的肩,秀气的嘴——他母亲的嘴——及他那两条几乎连在一起的重眉。这个就是我在世上唯一的骨肉。他的侧面如此削瘦,双眉聚在一起,负着十几年流浪孤独的生活,近看他的前额已有绉纹,每一条都是一长串不快活的日子吧!忽然,我对他爱惜与怜悯像窗外的大雨一样,猛然地撞击着我的胸口,我举手紧抓着他的袖口说:

  “我祝你今后幸福,翊祥,”说完后立刻觉得肉麻,马上把手放了。

  他转过头来看我,好久说不出话,最后,“你真是没有办法。”

  “还是老样子,”我代他说了。

  六点了,白衣姑娘奏着圣诗里的“O,perfect Love”,人络续进来了,带进来一地水声,溅湿了琴音里的静穆,我和翊祥脸对着入口处,等着,他在轻抖,期待的颤抖吧!我也在抖,冷嘛!怎么不抖?

  调子换了,是结婚进行曲,大家都静了下来。伴娘在我眼前一晃就过去了。新娘进来时,我停了抖,但眼睛,颈子及整个身体都跟着她转。她一点也不合我心里画好了老处女的画样,当然也不是天上飞下来的美女。在大庭广众之下她不见得会惹人注意,在小型舞会里她也不会做壁花,就是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姑娘。但是我为什么要不安呢?整个婚礼在我身傍进行着,我却给一种说不出来的不安骚扰着,为什么呢?是因为新娘不是老处女吗?

  行了婚礼,我们到新娘好友陈太太家去喝香槟,吃点心,我和翊祥夫妇及伴娘排在一起与来宾握手,翊祥简直是换了一个人,好像脸上的皮被人撕去了一层,新脸上,油光光的,每一个毛孔都冒着笑,抽冷子居然也会说几句俏皮话了。新娘呢?我趁机仔细打量了她一番,她的姿色,就近看来,竟在中等以上,尤其是眼睛,大而黑亮,眼波闪闪溜溜,十分动人。这种水汪汪的眼睛,美是美,却总有邪气。鼻子不高雅,低塌的,两孔贪婪地开张着;嘴很好,十分性感的唇,可惜她的唇膏涂得太厚,就显得粗俗。身材呢?我的眼睛内行地对她周身前后溜一转,马上发现她不但没有用义乳,并且没有穿紧身内衣。在中国女孩中我还没有看见过一个比她的身材更丰满魅人的。无论从那一点看,她配翊祥是绰绰有余的。不过,我的不安又回来了,她的一切,和翊祥过去所属意的女孩离得太远了。他向来喜欢带点灵气的东西,女人呢?他喜欢苍白娟秀的,娇弱小巧,不太讲话的。笑起来,掩着嘴,眼一垂,不胜羞怯的那种的。而这个女人浑身放射着肉感,笑时,抖着肥白的双肩,抖得令人心神不定。这个女人怎么会适合翊祥呢?她配我还比较合适得多,我会不会要她呢?我边和来宾握手,边把眼睛留在她身上,边在心里问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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