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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换(3)


  要是要,只要她不迫我进教室。

  该打,她是我的嫂子,不是吗?我自责地捏了一下手心。

  和我握手的人吃惊地看着我,忙把手缩了回去。

  “啊,对不起,对不起”,我连声道歉,原来我捏的是人家的手心。

  翊祥转过头来给我们介绍,“这是我弟弟,陈太太。”

  陈太太小个子,小嘴小眼,白皙的脸,眼睛很灵活。

  “恭喜,恭喜,”她朝着我和翊祥说,然后对我,“听说你是从××赶来的是吗?”

  “唔,哥哥结婚,不敢不来。”

  “你们去切蛋糕吧,”她对翊祥与新娘说,“切一块给你们自己,别的由我来切。”

  “怎么样,新娘漂亮吧?”她带着我和伴娘跟他们进餐厅。

  “唔,很不错,翊祥的本领不小。”

  她瞟了伴娘一眼,放低了声音说:“你怎么不说翊祥是一个老实人,新娘的本领不小呢?”

  我立刻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一直不安,当然,新娘是主动地的,“哦!”我说,“你知道?”

  “新娘是我十多年的老朋友,”她不动声色地说。

  她去招待客人,我只好去拿了两杯香槟酒回来陪伴娘。等陈太太再到我们身旁来时,我已有七八杯酒下肚了,身上每一个关节都十分松散,头脑十分清醒,心里十分平静,舌头滑溜溜的,正是最舒服的时候——将醉不醉。

  她坐在我右边,伴娘空出来的座位上,“喔,站得够累。”

  我同情地笑笑,喝我的酒。

  “新娘新郎早已溜了,有没有注意?”

  “唔!”

  “那里去了?”

  我耸耸肩。

  “翊祥没有告诉过你?”

  女人真爱管闲事!“连他自己都不晓得,他说一切都是由她安排。”

  她点点头,“她真是又漂亮,又能干。”

  “她是广东人吧?”

  “差不多,福州人。”

  “她父亲是商人?”

  “实业家!”她噗哧一笑,“虽然他既不实又没有事业,一个小商人,她却偏不许人家叫她父亲是商人,记得啊,在她面前不要提那两个字。咦,翊祥还告诉了你些什么?”

  “什么都没有,我自己猜的。”

  她顿时坐直了,对找上上下下重新打量了一番,嘴角挂了一个半挑战半钦佩的笑,“你还猜了些什么?”

  我一口喝完了剩下的酒,把空杯子交给她,摸出烟来,她摇摇头,我就慢条斯理地抽起来。

  “倒看你不出来,比你哥哥精明得多!”

  “不是精明,是我接触的女人比他多得多。”我坦白地说,仰天喷了一口烟“别的没有猜,只希望她对翊祥不要太商业化。你知道,陈太太,翊祥是一个老好人,孤癖一点,但人是一个好人,他母亲死后我母亲虽然不曾亏待过他,但究竟不是亲娘,所以他一直是不快活的。现在结婚了,有人照顾他,希望他能快活起来,身体也可以渐渐好起来。他对我说过,她会做很好的菜。”

  她笑了起来,亮晶晶,毫不做作的笑。“好吃的菜也许能把身体吃好,我倒还没有听见过光是吃好菜可以把人吃快活的。”忽然她正色说,“如果你哥哥接触的女人像你一样多的话,他就不会上钩了。”说完就站了起来,“还要不要酒?有些人要走了,我得去招呼一下。你什么时候回××?明天?好,”她伸出手来,“如果我等下看不见你,就此再见啦!现在你哥哥有了家,你可以常来玩。乐得吃吃你新嫂子的好菜。”

  她走后我熄了烟。在走廊上找到大衣穿好,竖起衣领就离开了那个热闹而陌生的房子。外面雨已停,然气压还是很低,何必要找这样一个倒霉天结婚呢?真是!闷闷地回到旅舍,守门的递给我一张字条:

  我们在××旅馆,明天一早去×××,翊祥有一星期假。希望你过来谈谈,我们毫无睡意。

  新娘写的,一手字十分做作。

  谈谈?有什么好谈?我倒是有很多问题想问她。不过,在翊祥面前,我怎能显出对她的怀疑呢?我把字条撕掉,就上楼睡了。

  第二天到他们过夜的旅馆,她们已经走了。

  回到××城后,心里一直记挂着翊祥,但懒病太重,始终没有写信给他,幸好她常有短笺来,称我为弟弟,像煞有介事封封信上说翊祥如何快乐,如何健康,他们生活如何安详。日子多了,我倒也渐渐安心下来。

  于是,有一天,约在他们婚后半年左右,她来了一个急电,“翊祥病危,速来。”我着实吃了一惊,立即打长途电话去问,他们的房东说,他们已到××城去就名医挽救翊祥的病了。

  我立即动身,三天后到,翊祥已在当天清晨去世。

  她来开的门,我一看到她的神色,就知道今世已见不到翊祥,我唯一的骨肉了。当时心里还觉不出悲痛,倒定了神打量她,她穿了一条黑白大方格的裙子,白绸衬衫,头发上带了一朵小白花,要不是她唇上红得刺人的唇膏,看起来倒是素净苍白,有点寡妇的样子。

  她一见到我,马上把脸藏在我胸前,轻幽幽地哭了起来,头向左右摆着,我的肋骨被她揉擦得很痒,但笑不出来,蹩着又难过,只好伸手抚住了她的头,算是抚慰。

  “他交代了什么话没有?”她停了哭泣,我才问。

  她还是埋着头,哽着声音说:“他去世前我不在跟前,守夜的护士正好睡着了,所以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过去的。”

  突然,我的悲痛震得我的肋骨格格发抖。死原不是一件苦事,但寂寞的、孤独的死却是天下最凄惨的死,我轻轻推开她,也不看她一眼,就蒙着脸跌坐在沙发上。悲痛太巨大,一时堵在心里,梗在喉口,以致流不出泪来。

  她说:“也不要太难过了”,声调很平静,“早些日子,医生对我说过,他的病是无救的。早去了还少受些苦。”

  我说:“他的肾脏,是不是?”

  她说:“肾脏溃烂”

  我说:“医生什么时候对你说他的病是无救的?”我抬头看她,她脸上的泪浪已干,我摸摸身上的衬衫,也是干的,她刚刚可曾哭过?

  她说:“那还是结婚之前,医生验了他的小便之后对我说的。”

  我说:“医生没有对他说?”

  她说:“我要他不说的。”

  我说:“而你明知道他有这个病,还要和他结婚?”

  她说:“我当时没有把医生的话放在心上。”

  我说:“你不信医生的话?”

  她说:“也不全是,我觉得,即使医生的诊断是完全可靠的,我更应当与他结婚,至少他可以在死以前,好好活一下。”

  我有点感动了,也许她的确是一个出众的女性,可能她是真的喜欢翊祥这个人,不是他的积蓄,如是真的,我自己真是太小人了。

  我说:“但是你为什么不在结婚之后,立即催他去看医生呢?当时就治了,也不会有今天。”

  她说:“结婚之后他身体一直很好,我不是写信对你说了吗,他长胖了好几磅,除了有时叫头疼,没有精神之外,一切都很正常。我也就更不再把那医生话放在心上,一直到最近一两星期,病才突然发的。身体肿得比平时大了一倍,十分可怕……”

  我听不下去,就摆手叫她不要说了,“他放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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