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於梨华 > 归 | 上页 下页 | |
交换(1) | |
|
|
翊祥订婚了! 接信的当天,我就打了一个贺电给他,晚上回到寓所,还想坐下来写封信贺贺他,并表示我的惊讶。坐了半天,却写不出一个字来。没有办法,喝牛奶和写信是我生平最怕的两件事。那一阵和小胖谈恋爱,她迫我与她通信,无奈只好写,倒也笔下如流;那多半是因为情书是谎言,在纸上写谎言毕竟不难。谈了半年多变爱,扯了几十张信纸的谎,结果还是吹了,于是我更发誓轻易不提笔。何况和翊祥写信,犹如同石头谈话,他从不回信的。他比我还懒散得多。我们联络,就靠一年交换一次的圣诞卡片,片上连名字都不签。说起卡片,倒想起来了,他去年寄来的那张和我前年寄去的一式一样,也只有翊祥才做得出。好,我明年不妨把他去年寄来的那张寄回去, (如果找得到的话)。不过他信上说要在圣诞前后结婚,要我去参加;倒可以省却我许多麻烦,还要到报纸堆里去把他卡片找出来哩。 什么?圣诞左右结婚,嘿,好快!不知对方是什么样的小姐?现在的女士们,为了避嫌疑,订了婚,多半要对方等上四五个月才同意结婚的,他们这么快,莫非?哈!不可能,翊祥不像我,做事凭一时兴发的,他是的的括括的规矩人,做什么事都按部就班的。记得他小时候,每晚要刷五分钟的牙,那一晚如少刷了一秒钟,他就辗转反侧睡不着,以为第二天起来满嘴生了虫似的。奇怪,我一直觉得像他这样怪癖的人决不可能引起异性的注意,好家伙!居然赢了我一着!不过,我长长地吐了一口烟,我未来的嫂子准是一个性格与他一样怪癖而容貌比小胖要丑上一千倍的老处女! 快到圣诞节时,翊祥居然来了一个长途电话,邀我一定去参加他的婚礼。 我说:“我还没有决定来不来,这边刚下了一场大雪。” 他说:“你一定要来,我要请你做男傧相。” 我说:“啊!”然后大大地吸了一口气,“伴娘长得怎么样?” 他说:“你真是没有办法,还是老样子。”我承认他的学问德行比我好,但是幽默感,他是半点都没有的。 我说:“问问伴娘长得怎么样,错了吗?” 他说:“倒底来不来,我需要一个男傧相。” 唉!他如果稍为活泼一点,肯交际一点,何至于在当地找不到傧相呢?我只是他弟弟,又不是他最知己的朋友。当然可以去,如果他肯出旅费。 我说:“不过……如果……” 他说:“快一点,这是长途电话呀!” 当然不用向他开口旅费的事啰!他守了二十余年独身,积了不少美钞,打一个长途电话,还如此斤斤较量,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谁嫁了他也自讨苦吃,咦!经他这一小气,倒大大的引起了我的好奇心,谁家千金,肯嫁这样一个既不热情如火,又不挥金如土而年龄已达到了“肚子长油”(Middle age swelling)的阶段的人呢!我倒真要去见识一下这位小姐。难道她真是别具慧眼,撇开翊祥拘谨的外貌,用钱的小气,而鉴识到他高人一等的学识品德吗?时下有多少女性能欣赏这一点看不见 、摸不到、“虚虚幻幻的好处呢”?! 我说,“好,好,我来,我来。” 他说,“很好,再见。”立即就挂断了。 开三天车抛了一天锚,他的婚礼是圣诞节前日下午六时举行,我则在当天上午才到,他住所太小,就把我安顿在一个狭小的旅舍里。五年不见,他瘦了好些,而且背有点佝偻,大概是伏案太多的缘故。脸上绉纹虽不多,颜色却很难看,灰黯黯的。我暗暗吃了一惊,他这样子,怎么可以进教堂,该进医院才对。那个老处女,想必是急得差不多了,不然就是太近视了? “新娘呢?”我边把东西放好,边问。 他没有做声,我转头去看他,他正在用两手揉脸,显得万分疲倦。 “新娘呢?” “啊!”他这次听见了,“哦,哦,我想在家吧!对了,她叫我转告你,她欢迎你来参加婚礼,她说本来应该亲自来欢迎你的。但照规矩,我们今天要到教堂才能碰面的,所以她不好来看你,要我向你道歉。” 嘿!听口气是一个能干人,婉婉转转的一大套,也唯有老处女才能想得这般周密。 “你们怎么认识的?认识多久了?她是什么地方人?是不是华侨?什么时候来美国的?”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只可惜,他有一嘴整齐洁白的牙为什么不多笑笑,总是愁眉苦脸的,像是整天在肚子痛?他笑的时候起码可以把他脸上的年龄刷掉十岁。 “你真是没有办法,还是老样子,问起问题来一大串。”这一句半带责备半带喜欢的话突然把我们拉回童年了。人就是这样,独处得太久太多,感情就被累年积月的灰尘封锢起来,感觉不到对方的。一旦吹了积尘,才知道彼此的光彩离得仍是很近,彼此仍旧是关切的。 “没关系,你一个一个回答好了。” 我注意到他脸上逐渐苏醒的兴奋,就冲口问:“新娘漂亮吗?” 他脸上又亮了一层,略带点老派地点了一下头。 我暗暗好笑,能干的老处女倒是有,漂亮而又能干的老处女……哈;当然,他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我这句话本来问得笨。 他大约看到我忍不住要笑的表情,忙自护地说:“她的确不错,等下你见到她就知道了,我一点也不夸张。” | |
|
|
虚阁网(Xuges.com) | |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