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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黄河不在眼里,家乡又被冲成一片荒辽的洼地,但人还是依恋着他们身后那一片劫土,再怎样,他们仍然要回那里去的。

  那一夜,小小想到交托给张二爷和蔡大婶的孩子劫生,一直睡不着,不知道他们先走的那一大群人,能不能顺利到达北徐州?又能不能找到那座老油坊?把孩子交到黑七的手上?

  “要是黑七不在了,怎么办呢?”她说:“人是活的。这些日子,咱们又没打过信。”

  “黑七即使不在,也不要紧。”魏小瘦子安慰她说:“难道蔡大婶她们,会把咱们孩子扔开不管?再说,咱们也快动身上路了!”

  事情和他预计的相反,头一批害瘟病的刚见分晓,留下来照顾人的人,又染上了,其中的一个就是他自己。

  魏小瘦子人虽很瘦,但也算结实精悍,他一直顾虑着,怕小小染上病,没想到看来孱弱的小小没被传染,他自己却先病倒下来了。这种俗称火瘟的病症,病象一开始就很显明,那就是夜以继日的高烧,人躺在干草上,脸和身子都烧得红红的,人离开两三尺远,都会感觉到那种炽燃的炭火般的热力,如果是平常发高烧发到这样,一定会汗气蒸腾,但有了这种病的人,发烧只是干烧,浑身连一滴汗也没有,如果烧到第五天还不见汗,这个人就完了。

  他开始时,人烧得晕晕糊糊的,但意念还在摇曳着,有许多零乱的,互不关联的幻象围绕着他,那些图景,在半虚空里游舞着……

  一只轻快的羊皮筏子,在黄河堆涌的波涛上朝远方驶去。一群赤着胳膊的船夫,肩上拉着粗重的纤绳,费力的跋涉着,一面扯开喉咙,把粗沉的歌声从胸膛里压出来。俄尔那些景象都隐没了,只有一片滚滚滔滔的黄色江洋,他挣扎在这片汪洋之上,到东,东面是肿胀的浮尸,到西,西面是飘流的杂物,他泅不出去,逐渐的,连天和地都混沌起来了。

  他何时醒转过来的?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觉得仍然在江洋里挣扎着,手,脚,和浑身每个骨节,都软得像脱了节似的,身上湿淋淋的,都是水,疲倦,虚弱又飘浮,不时发出微弱的呻吟来。

  忽然,他听见远远的地方,有人呼唤着他,那是小小的声音:

  “小哥,小哥,你醒了?”

  “你在哪里?小小?”

  “我在这里,”她的声音不再那么遥远,一只手握住他的手,使他在感觉上脱离了那片无边无际的苦海汪洋,她的声响涓涓的滴进他的耳朵:“你睡了五天五夜了,今天才出了汗,真把人急死了!”

  他睁开眼,她的脸摇晃着,在黝黯的光线里,显得扁大而朦胧,他的意识逐渐清醒过来,才回忆起初初染病时的光景。

  “旁的人怎样了?”他说。

  “先不用问这些了,”小小说:“先喝些热的汤水罢!你刚出汗,身子虚弱得很。”

  他确是虚弱得连坐起来都需要靠小小搀扶,这样又躺了三天,才勉强能撑着起床,起床后,才知道在他发烧躺下这五天里,染瘟的伙伴又死了三个,小小和另外几个人,日夜照顾着病者,从没躺下身睡过觉,只是偶尔伏在床边打盹,那种辛苦是想得到的。

  按理说,他的病挺熬过去,调摄几天该可以上路了,两夫妻都想着劫生那个孩子,尽管把他托给张二爷和蔡大婶很可靠,但他们也都在难途上餐风饮露,谁能保得谁平安无事呢?就拿小小来说罢,等旁人的病熬过去,她却最后倒了下来。

  “这样罢,”魏小瘦子对留在芦棚里的同伴们说:“各位业已熬过了病劫,也不能在这儿久待下去,能上路就先上路,我留在这儿服侍小小,等她病好了,我们再动身,各位要是见到张二爷和蔡大婶他们,请替我们问候,也盼他们早一天把孩子交给老油坊的黑七哥,看光景,也只好这样了!”

  “兄弟,你不要这样说,”一个说:“人心都是肉长的,你们小夫妻俩,都这样热心为咱们,小嫂子她染了瘟,咱们说什么也该多等二天五日的,好一道儿上路。”

  “这有什么用呢?”魏小瘦子说:“命中注定怎样,谁也更改不了,你们留在这儿,对病家没有用,当地人再也匀不出多余的粮食来接济我们了,少一个人,少一份负担,我已经熬过瘟疫,不会再染上病,小小只要有一个人照顾她,足够了,您和大伙儿这番盛情,咱们夫妻俩算是心领啦!”

  魏小瘦子被两次大劫磨练得比他实际年岁要成熟得多,说话有了承担,也有了份量,句句都是实情,旁人着实拗不过,只好湿着眼和他道别,朝前捱着另觅活路去了。他们一走,魏小瘦子独自一个人守着发烧楞躺着的小小,反而觉得安心些,谁曾这么说过:乱世人不如狗。一场大汛,使若干里地面尸臭冲天,你就是把眼泪躺成河,又能怎样呢?他和小小只是在劫的无数人里的两个,生和死都算不得什么!活着为人一天,尽一天做人的本份也就罢了!小小那张原本苍白的险,烧得红赤赤的,他望着那张脸,无限的情爱在他心里烧着,从头一回遇劫离家起,到认识杜家一家人,劫和缘便牵连在一起,他亲眼看着这家人一个接一个的倒在路上,死在异乡……他按照杜二婶的托嘱,把小小从火坑般的环境里救出来,他做错了吗?

  人都是朝好处巴望的,流落在外的,巴望回到家乡,劫后的荒墟,巴望重建起来,这串日子,他和小小日夜辛勤的做活,好不容易熬出一块小天小地来,却又叫洪峰卷走了,黄河哪年能不闹汛呢?人不临到绝望的时辰,是不会仰脸去问天的,尽管苦难的日子使魏小瘦子不到廿岁脸额已经起了皱,但他并没拿这种言语去问天,有一种极原始的意念在他心里梗着——大禹王之后,中国就没有治得了水患的人了吗?

  他在小小的身边苦守了几天几夜,小小没有出汗,他紧锁着眉,用捏紧拳头击打着他身下的土壤,小小仅仅活到十九岁,尽管短,也是她的一生,两次噩梦般的汛灾,使她一家人都入了土,她被牲畜般的卖过,她被当成奴婢,如今她是风卷的尘沙,北国的黄雾,但她总算为他留下一个孩子,日后他长大成人了,自会想想劫生这个名字,含有多少上一代人的血泪……

  “小小,你听着!”当小小的遗体,装在当地人捐出的白木棺里落葬的时刻,做丈夫的喃喃着:“我要去找到劫生,我们的孩子。我要带他回到老家,子子孙孙挺熬下去,熬到禹王爷再投胎,治得黄河不起汛,咱们死了不要紧,后世总会能过到像人过的日子!”

  ***

  第二场大汛过后那年的冬天,一个衣衫破烂的汉子,把孩子和一些粮种挑在筐箩里,又回到被洪水冲成一片沙碛的黄河岸边来。风势很猛烈,沙雾弥天,无数沙粒扑打在那汉子的脸上,使他的双眉白惨惨的,像凝上了一层霜,他那张脸是尖削多棱的,看上去异常冷峻,被劫难和风霜打熬出来的脸,多半是这样,就像有些极富韧性的灌木一样,从来不会开花,从他那种神情,彷佛已经遗忘了笑是什么样子了。

  这一回,他回来得太早了一点,村落是一片残存的废墟,被半覆在流沙下面,若不走到切近,还看不出这里曾经是一座多人聚居的村落。

  担子吱唷的响着,他沉重的脚步,在流沙上踏出一路孤单的脚印,他这样的走进那座他记忆中的村落,属于他的乡井,不论未来的日子再写下多少悲剧,他仍然回来,用生命去穿越,用信心去等待。

  那年他刚满廿岁,他不是孩子,他是劫生的父亲。

  “看看,儿子,咱们到家啦!”他在废墟边歇下担子,抱起劫生,指着一大片流沙说。孩子不懂得这些,在沙风里啼哭起来,宏亮的啼声彷佛只有沉寂的大地在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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