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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这哪有一定?——全凭捕目臧他们高兴,”摆陆脚说:“比如说,他能赌大钱,旁人不能赌小钱,他能吸食鸦片,你不能依样画葫芦,……总而言之,他随便可以摊派一个罪名,在老百姓的头上,他看不顺眼的,只要他努努嘴,人就会被他送到木笼里去,这是没什么道理好讲的,真有道理,我也不会埋怨了!”

  “哼,衙门就这样厉害吗?”

  摆脚陆望了气勃勃的二燧一眼,摇头说:

  “像邬旦那些家伙,也够圆滑的,他们看人,也把人分成三六九等看待的,像地方上有功名,他不敢动,有财势的,他不敢动,反而巴结奉承,只是对一般的升斗小民,板下脸毫不讲情,……他们也只是推磨的小鬼罢了,厉害在哪里?”

  大燧也已看得出来,劣绅和恶吏,互相勾结,使艋舺这座繁盛的港区,除了进出的贸易之外,也有了畸形发展的一面,猜拳行令的、醉后喧哗的、呼么喝六的、冶游狎妓的、打架闹事的,形形色色,不一而足,这里面形成了的、错综复杂的关系,不要讲局外人参详不透,连局内人也未必都能分析清楚。

  “照这种情形看,此地平静,也只是暂时的、表面上的。”大燧关起门跟二燧说:“不论什么时候,说闹事就会闹事,而且一闹出来,就很难收拾了。”

  “闹事不闹事,我们也管不着。”二燧说:“当初爹在世时,总爱这样劝我们,我原先觉得爹太软弱,后来却不再那么想了。”

  “我不是说过吗?我们打铁做生意,和气生财,平时不出去游荡,有事也不至于落到我们头上来,等到我们的铁铺赚多些钱,把卢大叔的母金还掉,我们也不一定就在艋舺久住,能到乡下去,开垦一块田,那要比待在城里要好得多了。”

  “是啊!”二燧说:“日子不论贫和富,能活得安稳,才是最好的。”

  这话说了没多久,就有事情发生了。事情并不是发生在艋舺地区,而是有人从诸罗县城来,传述过来的,说是在彰化城,漳籍的移民和泉籍的移民,为了在赌场上使用假钱,双方由争执发生大冲突,便各自回去约人,打起群架来了。传述的人语焉不详,也没讲结果如何。但这件事情,在淡北漳籍和泉籍的人群里,却起了很大的影响。

  本来在淡北一带地方,各屯堡的开拓,都是次第而来的,早在淡水设县之前若干年,凡是要渡大甲溪而北,开拓荒地,照例都要先在诸罗县署登录,领到开拓状,算是公垦——公垦的垦首,应允按季纳税赋,正因这样,每一村庄屯堡,大都是同籍的人,像克塽时期,屯兵首开竹堑;康熙四十七年泉州籍的陈赖章,初垦大佳腊堡;雍正五年,贡生杨道弘垦兴直堡;漳州籍的林成祖、郭元汾,永定籍的胡焯猷、张必荣,相继经营了新庄艋舺、板桥、海山堡、新店溪一带地方,沿衍至今,移民、垦户,仍然有同籍聚居的老习惯,所以在淡水县境里,除了少数商业繁盛地区,是漳泉混居之外,其他地方,漳籍和泉籍的人,是各自分开的。

  大体上说,漳籍垦民,多半领有艋舺东南及东北各堡,泉籍垦民,多半领有艋舺正南和西南地区,而在艋舺本身、芝兰一堡、芝兰二堡、芝兰三堡直至沪尾,是漳泉混居的地带。

  在商业区混居,生意上的竞争是免不了的,俗说同行是冤家,这话不能说没有一点道理,如果其中没有事件触发,再加上有人从中挑拨,还能够忍让相处,不至于闹出难以收拾的大乱子来。由于早年在内陆,漳泉地如唇齿,地狭民稠,曾经一再的闹械斗,反目成仇,所以,在台地垦民群中,彼此尽管没发生大摩擦,但两方面在关系上也非常单薄、冷淡;各做各的生理,各垦各的领地,各起各的庙宇,各拜各的菩萨,不同籍的人,甚至婚姻嫁娶都有着固执的成见和隔阂,诸罗县虽远在中南部,但经常有消息往还,那边一发生械斗,使淡北一带的垦民,又会想起当年在故乡火并的旧仇宿怨来,因此,这消息辗传的结果,使艋舺一带的人心,整个的浮荡起来。

  大燧两兄弟不明白这里面究竟是谁在兴风作浪,只知道一时街头巷尾都议论著诸罗县分类械斗的事,漳籍和泉籍的人,彼此都出了怨声。

  这时候,衙门里的邬旦和捕目臧这些人都不见影子了,好像在衙门眼里,只要不竖旗反满,那就不是他们的事,可以爱管不管。但当地的恶霸郭兆堂和劣绅程秀启等人,却异常热心的出面了。

  “老实讲,泉州人跟我们漳州人世代有宿仇!”郭兆堂在漳籍人麕聚的地方,直着喉咙叫嚷说:“目前只是表面上相安,等到他们自认势力膨胀到超过我们的时候,谁敢说他们不先动手?”

  “防人之心不可无!”程秀启也一敲一搭的,在另一处地方呼应郭兆堂的看法说:“即使他们不动手,我们也要设法提防着,人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我们在艋舺这一带好几万户,都有生理,有房舍田产,若真翻下脸,我们吃不起这个亏呀!”

  “我们没有什么旁的方法好提防的,”有一个垦首很紧张的说:“我们只有自组联庄会,大家把力量聚合起来,泉州人不先动手便罢,只要他敢先动手,我们就显点威风,亮点颜色给他们看看。”

  “吴垦头,你说得对!”另一个年纪轻些的说:“不管衙门怎么悬禁令,但我们得设法买火铳和抬枪,……,地方兵勇,总该有些枪铳的,衙门就算知道,也无可奈何!事实上,私藏的枪铳还多得很,他们哪能查禁那么多?!”

  “我们也不妨先把艋舺这一带的漳籍人开设的铁铺,迁到锡口庄和大寮去,让他们赶打刀枪,至少,像单刀之类的对象,总是越备得多越好,这些铁铺,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对方控制。”又有人拿主意说:“一旦械斗兴起,铁铺和铁匠,太关紧要了。”

  板桥港仔嘴那一带的泉州人,多半是巨商豪富,尤其是姓林的,势力直通闽东闽北,郭兆堂和程秀启这帮三流的混混,早就有了被欺被压的感觉,这一回,正好趁着漳籍人群激愤的时候,放话挑动,好借着这个机会出头,把自己的地位朝上攀高。

  郭兆堂被他的徒众推为领头的,他在漳籍的各庄堡不断奔走着,危言耸听,把局势夸张得非常严重,就好像泉州人立即就会打过来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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