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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真的是承教承教了。”我拱揖说:“原来太多狐的故事,根本也就是‘人’的故事,纪文达公看得深透,胸罗万有,对人世间任何事物,都有他独特的观照,这真叫人不能不由衷佩服。我如今在学着写小说,觉得最难的倒不是驱动文字,而是对事物的观照,观照不足,费尽笔墨,写出来也只是空虚浮泛的东西罢了。得看多少书本,经历多少生活,才能有这等的观照呢?”

  “凡事都是急不得的,”伯公说:“俗说,水到渠成,你只要发愤努力,好生学下去,写下去,总有一天能写出象样的东西来的。像你现在研究狐,走的正是通灵之路,这比理直气壮,自以为是要好得多啦!我早先正犯了这种毛病,年近六十,还没改得了呢!”

  在南部居留的那几年里,我受了韩老爹和伯公的影响很大,他们对经义和古文学有很深的浸淫,也许在新的所谓“科学时代”中,会被人讥为不合时宜,说他们是经学鬼、玄学妖,但我始终觉得,在他们的感觉世界里,有着均衡的理念,比较接近无限的天地。这两位老先生,在言谈之中,从没排拒过科学,相反的,他们都很尊重科学,只是对一般人所抱持的科学万能的观念,不愿苟同而已。

  我也常常潜思默想,扪心自问:科学真的是万能的吗?答案是否定的。我总觉得:人类在宇宙中,并不是绝对的动物,生命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仅仅是人类永恒的命题之一,单拿无限的时空结构来讲罢,中国古代以时为经,以空为纬,交织而成宇宙,如果时间如一条线,哪里是线头?哪里是线尾呢?如果空间是四面八方,哪里是它的边际呢?没头没尾、无边无际的东西,是超出人理念之外的,无怪乎庄子说宇宙:九天之外,谓之大一;九微之内,谓之小一了。近代科学家说:时乃空之隔。这是文学与科学同一的认知;我们或可说:时间是空间的内容,因为空间非空,它充满了时间,我们用光速测量星球间的距离,不正是以时间测量空间吗?以验证为主的科学,正是向无限奥秘的宇宙拓展之路,一切科学的定理定律,只是阶段性的发展过程而已,在生命和时空之谜未揭露之前,人类无法站立在绝对的地位发言,也无法对没经验证的诸般事物,作出武曲的论断的。这样说来,我研究狐族,不是给科学家一个新的命题嚒?

  不过,说到“研究”这两个字,首先会笑掉我自己的两颗大牙,我没念过几天书,毫无学术根柢,根本不是搞研究工作的材料。论文学,只能靠边站,论科学,连边都沾不上,何况我拖家带眷,连混饱三餐都成问题,哪有精神去遍翻典籍,在当时,即使跑遍台湾南部,也找不到许多记载狐事的书呢!充其量,我只是一个对狐族兴趣很浓的人,就算在街上闲逛,一听到有人讲起“狐”字,我就会停住脚步,竖起耳朵来听了。

  那年初夏的黄昏,我沿着一条高堤散步,走过一个全是红瓦克难竹屋的新村,一座古老的小庙边,有一株很大的玉兰花树,主干粗如巨盆,枝繁叶茂,上面开满了香气四溢的白花;有一群人聚在树荫下闲谈,正好谈到狐仙的故事,那个说故事的老人,一口浓郁的乡音分外的吸引了我,我走过去一看,立即便认出他来,他正是我在抗战时期在战地遇到过的谢老先生,经过这些年,他当然认不出我来了。

  “谢老先生,”我欣喜若狂的叫唤着他说:“没想到一别多年,又在这儿遇到您啦?”

  他怔怔的望着我,彷佛在尽力回想着什么。

  “你是?……嗨,我老了,一时记不起来了。”

  “真的不记得了?”我说:“当年在战地,您还跟我谈了不少狐的故事呢!”

  “哦,你这一提,我全记起来了,”他拍拍脑门,脸红红的笑说:“这些年不见,你早长成大人了,你要不先提起当年的旧事,我说什么也认不出你来啦!这世界,说大实在够大,说小,也确实很小呢!”

  “咱们是一条路上的人,”我说:“跑来跑去,还会碰上的,古人说:物以类聚。您不谈狐,我还真没想到会是您呢!”

  “我就住在这村子里,”他指着那个克难的小区说:“临时搭了两间竹屋,聊避风雨罢了。你如今还在迷着听狐的故事吗?”

  “自幼养成的癖好,这辈子恐怕改不了啦!”我说。

  “那好啊,”他笑起来:“到一个没有狐的地方来谈狐,不但更能畅言无忌,而且咱们都经过了一番生死劫难,如今劫后余生,应该看事看得更清明啦!狐事何尝不是人事呢!?”

  承他相邀,我到他宅里去坐了一会儿,他的那两间竹屋靠着村后,前面用粗糙的竹片围篱,隔出一方小院子,院角长着乱蓬蓬的拐磨花,院中的饭桌和木椅,全是用炮弹箱的废木板钉成的,看来有些乡野气味。

  “真没想到,我们住得这样邻近,”我说:“我就住在这村子的南边一座眷村里,只隔一条马路而已。”

  “住得近好啊!”他说:“我在县单位有个闲差,每天很早下班,有的是时间,欢迎你常来聊天。”

  无意中重遇谢老先生,我的谈狐的班子算是逐步重建起来了,谢老的谈锋甚健,出语诙谐,无论谈狐论狐,都有他独特的见解,比伯公和韩老爹所谈的范围更见广阔。同时,他的古文学造诣很深,能够在谈狐的同时,发挥他对文学的寄望,可说是我的良师益友。

  “现时的人,多半太看重现实了。”他语重心长的说:“说来也难怪,长期过乱离的日子,人命比狗命还贱,人在逃难的时刻,随时都会被冻死、热死、饿死、渴死、掉下水淹死、挨乱枪打死,不重现实行吗?但人可以重现实,文学却不能完全陷在现实里面,时间不停地朝前滚,再大的劫难也总会过去的。文学永远在追索人性,要找出生存痛苦的最重要的原因,它就不能完全陷在眼前的现实里面,一味顺着时代走;有时候,文学的功能是要超越时代的。我们就拿写狐来说好了,如今你要写狐,有些中了科学毒的人会说:‘如今是什么时代了?还在写那些虚无缥缈,不切实际的玩意儿。’也许有人把话说得更重,说你是存心逃避现实,远离时代,根本是颓废主义。如果听到这些论断,我会说他们短视无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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