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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我钦敬文达公,并不算数。”伯公笑说:“湘乡的曾文正公,更是佩服纪先生,他曾经把纪先生对鬼狐所做的品评论断,雇工刊刻行世,题名‘纪氏嘉言’,可见曾文正公的深重推许,读他的笔记,确使人增长学问的。”

  “拿狐的故事做例子罢,”我说:“请您把文达公的观点分析分析好了。”

  “这并不难,”伯公说:“文达公很少单独立论,总把他的思想和见解,放在故事里面,大有成人童话的味道,我们很容易就把它当成寓言看。他曾经说过这样的故事,大意是说,他家乡有个姓罗的文士,平时风流自赏,十分好色;他平常夜读小说杂记,看到狐女长得千娇百媚,忍不住的色心大动,经常跟朋友谈起,要是有机会,定要娶那么个女狐来做妾,有人就怂恿他说:

  “‘西北角的乱葬岗里,大大小小的狐窟可多得很,你怎不写封信,准备点鸡酒供物,到那边去祭祷祭祷,说不定狐长老看你心诚,会允个狐女给你,让你享享齐人之乐呢。’

  “‘你们既这么说,我可真的要去试试了。’姓罗的笑着说。

  “他并不是说着玩的,第二天,他果真带了鸡酒供物,写了一封文情并茂的求偶书信,到西北角的荒冢堆去了,他在荒冢堆里找到狐洞,设上供物,点火烧了那封信,祝祷着说:

  “‘狐大仙,狐大仙,小子不是过分贪心,只是自幼羡慕狐女灵慧姣丽,常常心存幻想。小子如今虽有妻室在堂,但妄念未绝,您那族里的狐女很多,那高贵的也许已经许了人家,平脸蹋鼻的,我也不想,若能赏赐一个艳婢,像西厢里的小红娘,给小子我做个偏房,我这辈子都会感激您的。’

  “他这样的祷告又祷告,才回到宅里去,一过过了好几天,没见任何消息,他以为不会有事了,在灯下独坐怅然着。忽然灯焰飘摇,有个很出色的女子站到他面前,对他笑说:

  ‘家主人收到您的信啦!特别选了个黄道吉日,差遣小婢三秀服侍您,希望您能看的中意。’

  “姓罗的哪天瞧过这样的美女,一瞧之下,身体都酥麻了半边;三秀向他叩头,膝盖还没点地,他就把她拉了起来,连声道好,当天晚上,他就把她收了房,对她宠爱万分……

  “三秀会隐形术,除了罗,旁人看不见她,不管姓罗的到了哪里,三秀都会跟着他,这可让姓罗的惬意极了。这样过了一段日子,姓罗的竟然发现三秀手脚不干净,家里面吃的、用的,经常失窃,三秀还会勾引别的狐,到宅里来吃喝嬉乐,他忍不住呵责她几句,她就哭的像泪人儿似的,处处可怜,姓罗的被她那种柔情媚态,弄的魄动魂摇,也就罢了。

  “久而久之,姓罗的家里已经罗掘俱穷,身体也被三秀缠得虚弱不堪;再去呵责三秀时,三秀反而出言讥讽,说他的本钱只有那么点儿,想娶小老婆就是不自量力,吃这苦,根本是自找的。

  “临到这辰光,姓罗的就够懊恼的了,三秀反客为主,白天黑夜呼朋引类到宅里来作祟,只要姓罗的皱皱眉头,她就摔锅掼碗,弄的全宅不宁,姓罗的没办法,延请正一真人来宅劾治。正一真人化符,三秀现形,大声抗辩着说:

  “‘我并没要到他家来,全是他亲笔写了求偶的信,家主才差我来的,既不算私奔,也并非苟合;现今,他的亲笔信在这儿,就是确实的证据。至于顺手牵羊,夫妻之间不分彼此;他说我妖媚,这原是狐的本性,从古到今就是这样的,人不都说:狐媚狐媚吗?他娶小,不去找人,偏要找狐,那是他本身贪淫好色,原就喜欢妖媚,他自己找狐,却逼着狐一定要做人,这是说不通的。他既是念书人,焉不知:江山好改,本性难移的道理?您说是不是呢?’

  “三秀当着正一真人的面,振振有词,像放连珠炮似的,一口气说了许多,两眼红红湿湿,扯着老道人的袖子,不断诉苦,正一真人也叫她扯得发晕了,急忙说:

  “‘你有话,不妨慢慢说,我在听着呢!’

  “‘就拿人情常理来讲好了,’三秀又说:‘他既然贪图声色,就不能吝啬。我的吃喝花用,他得管我;我做了他的偏房,多吃他几口饭不算什么,花不够,吃不够,我顺便拿点儿,这种情形,哪家没有!?这跟偷别人家的东西,总不能一概而论罢?’

  “‘那你过分妖媚,弄薄了他的身子,又该怎么说呢?’正一真人问说。

  “‘您老人家是老糊涂了,这种闺房里的事,圣人也没立过限制,王法也没定过科条啊!再说,那全是他要的,在我,只是尽本分,这能算是我的罪过吗?’

  “正一真人想想,狐女三秀所讲的,句句在理,根本为难不倒她,便又问说:

  “‘算你有理,但你纠众入宅,肆行滋扰,你又能拿出什么样的说词呢?’

  “‘启禀真人,一个女儿嫁给人做小,全家都会依靠着她,要不然,女婿怎会叫做“半子”,他精神虐待我,我娘家父母兄弟到他家来闹一闹,这种事,世上见得太多,人不犯罪,为何要独责做狐的呢?’

  “正一真人听了三秀的话之后,低下头想了一会儿,朝姓罗的笑说:

  “‘罗施主,我想了又想,你真是“求仁得仁”,应该没有好埋怨的,我老了,不能驱神役鬼,管人家的家务事了,这个烂摊子,还是你自己收拾罢!’

  “可怜姓罗的因为贪心好色,招引狐女上门做小,一直被闹到一贫如洗,弄到最后是饿死的。这个故事,表面是写狐,实际上是讲人。有许多娶小的人家,非但没享到齐人之乐,反而闹得全宅鸡犬不宁,那里头的原因,不外是三秀陈说的,还得加上吃醋争宠,谁能受得了呢?佛家常要人积善因,得善果;反过来说,人要是种恶因,自会得到恶果,这可是千古不移的道理。纪文达公没加评注,单单记下这个故事,其中的道理,都由三秀说出来的,你能说她讲的,不是正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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